木质边缘的格窗敞开了一半,窗外的风让花布窗帘鼓鼓飘荡。
红格纹的粗布床褥下压着稻草,李奇站在床边,她捏着红格纹的粗布床褥扯了扯,理整位置。
从床褥下方伸出来的稻草依然没被塞回去,仿佛主人真的仅仅是想调整被褥。
李奇转着脑袋在房间里找了找,她拉了两把堵在床尾巴处的椅子给他们,待他们坐下,她方回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女孩子侧坐在椅子上,侧身倚着椅背,胳膊曲着搭在椅背顶端,她了然道:“我爸妈在厨房里,应该跟你们聊了他们怕我在学校挨欺负的事情吧。”
望着她笃定的神情,魏摇芙啄了啄下巴,她抿着唇沉吟了片刻,盯着李奇道:“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被欺负过的。”
“但是不排除你非常坚强的可能。”她又补缀。
李奇格格地笑了两声,笑声熄下去,她把侧脸贴在自己曲起的胳膊上,坠下视线,叹了口气道:“刚上初中的时候,肯定会有一点不好听的声音。”
“那个时候……因为离家里远,我都是放假的时候才可能会回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也哭过的。”
她把嘴绷得上唇紧贴下唇,沉沉的息从鼻子里喷出去,再开嗓时声音沙了点:“但是,后面我靠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了很多朋友,我朋友他们会帮我出头。可能背地里依旧有人说我,但是我不在意。”
李奇抬起头,她认真地看着魏摇芙的眼睛,强调道:“我真的不在意。”
在得到魏摇芙的点头回应以后,李奇再度低了眼,她的脸在自己的胳膊上蹭挪了两下。
“我现在已经有很多朋友了,但是平时做事,我更喜欢一个人,我觉得没必要干什么都黏在一起。从学校回来,我如果跟别人一起走,肯定会在路上聊天,还要配合别人的速度,很耽误事的。”
池怜阙忽地问:“耽误什么事?”
李奇仍然低着眼,她扯着自己曲着的那条胳膊上的袖套,捻着布料,随意道:“帮家里干活的事呗。”
“我爸妈都忙,我妈一个人要管岸上的事情,我爸凌晨就要出海,在海上又很危险……我既希望他出海,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海。”那双低着的眼睛终于升起了情绪,李奇的眼睛红了。
“出海,有好多种可能。带好多鱼回来,或者就是普普通通的量;又或者鱼情不好,天气突然变了,那就没什么鱼。”她的眉毛皱到一起,肌肉仿若在抽搐。
李奇的眼睛不举,她的脸也往胳膊里埋了埋,弱声道:“这都算好的,我觉得算好的,因为出海还有一种最坏的情况。有时候我爸好几天不回家,我就会想到最坏的情况,我妈也会吃不下饭;哪怕我们都知道,出海几天不回家都是正常的。”
迎上她话的是一小段寂然。
魏摇芙情不自禁的也抿住嘴唇,她的眼睛也往下低。和李奇看着的好像是一个地方,又一定不是一个地方。
有所动容,所以如鲠在喉。
池怜阙的喉咙一路畅通,他在魏摇芙认为不该开腔的时候开腔:“那为什么又希望他出海?”
“要活命啊,要生活啊。”李奇阔开了喉咙答,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扬起脸道:“出海,有丢命的风险,但是不出海,一家人怎么生活?我们这个村子就是渔村,海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她瞄了眼跟进来的摄影师,眼睛在摄像机上闪了一下,继而蓦地笑了笑,咬了点儿讽刺在舌头上:“我知道,肯定会有人问:‘那你们不出海就没工作可以做了吗?’他们总是觉得,我们住在海边的人,也可以去外面打工赚钱。那我有句话要问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嘞?”
“去外面打工,多少年不着家,团圆饭都不知道能吃上几顿,赚的钱可能还没捕鱼赚的多。像我们家,一个月,多的时候,万把块还是有的;像那些大老板,开大船的,人家赚的更多。”
李奇重新把脑袋低下去,她不再侧靠着椅子,直着身,摆弄自己的手指,叨咕道:“我爸答应配合你们这个节目,我其实挺高兴的,他不用在海上呆好久好久了,会中午回来吃饭。就是可惜我还没放寒假,不然我们就可以一家子一起出海。”
脑海中俶尔闪过何小燕,魏摇芙一霎眼睛,她前伸着身,搭问道:“诶,我有个问题。就是,女性不能出海吗?还是说很少出海,很少去摆摊卖鱼?”
注意力被引偏,李奇懵了一瞬,随即不假思索道:“哪里!可以啊,好多家都是夫妻一起出海的,还有父子一起去,多点的就是一家人,包括亲戚什么的;摆摊卖鱼的也很多是夫妻啊。”
她揪着眉头,歪一歪头,面上流露出猜疑,钝钝道:“你问的是十多二十年前的情况吧?”
“如果是十多二十年前,那是的。那个时候女人直接出海当主力的情况很罕见;很多都是到岸上,帮忙修网补网,或者去处理鱼获加工鱼获。”她伸着手指,从分拣清理,算到了晾晒腌制。
转眼抬头,刚才眼睛红了的人又纯真地笑了起来,李奇道:“这些都是我妈跟我外婆讲给我听的,十多二十年前我还没生出来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喟道:“我有时候看网上的东西,就知道像那些沿海大省,好多都是上个世纪末就跑在前沿的,人家都有娘子军。”
李奇皱着脸笑,摊开手,眼睛对了对魏摇芙,又转向池怜阙,呈着古怪的论调:“你们说奇不奇怪?明明沿海的地方,应该是最不缺钱的,人家也沿海,我们也是沿海;你们说,为什么我们就慢人一步呢?慢的一步,还慢了那么多年。”
在魏摇芙衔着下唇苦思该如何接话时,池怜阙冷不防出声:
“之前我在镇上观察过,但只是片面的观察,可能有误差。我发现,这里目前的渔业模式大部分还是初级状态,从捕捞到售卖,缺乏深加工、冷链物流和品牌化运营,产品附加值太低;而且没有拓宽关联产业,抗风险能力弱。”
他宛如冰冷的零件拼出来的机器,自顾自地分析道:“这里的乡镇,我个人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就业机会不多。个体私营户占多数,甚至都是小而散的状态,创造的就业机会少,这容易导致青壮年外流,进而让发展卡滞。”
家乡的弊点被外人一语道破,李奇手也不摆弄了,直起身反驳道:“有品牌啊,我提到的那些有钱的老板,人家是有加工厂的,肯定也有你说的那个冷链物流。有的老板人很好的,他们还会收购个体户的鱼。”
谁料池怜阙陡然笑了声——嗤笑。
“你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做买方垄断,没事,你现在要知道了。”
“品牌只有一两个,老板通过收购掌握利润大头,而个体户…或者说渔民,只能拿到产品收益,钱没能留在大多数人手中,怎么带动乡镇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