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沼泽上空灰蒙蒙的瘴气似乎淡薄了些许,虽然远未到云开雾散的地步,但那种无孔不入、侵蚀心智的怨念压迫感,明显减弱了。他身下的土丘,原本阴冷潮湿,此刻却透出一股微弱的温润之意,几株嫩绿的、不知名的草芽竟从缝隙中钻出,在这片死寂之地显得格外扎眼。
疤脸汉子和那些采蕈人早已将许青山视若神明。他们发现,只要靠近许青山打坐的土丘,心神就会安宁许多,采集那种洁白块茎(他们称之为“净心芋”)也更加顺利。他们甚至尝试在土丘附近开垦了一小片土地,播下了带来的种子,虽然长势缓慢,却终究是这片死亡沼泽中难得的一线生机。
许青山没有多言。他感觉体内的“寒湿”之症在与沼泽阴气的漫长对抗中,性质发生了微妙变化。那刺骨的寒意不再仅仅是痛苦,更仿佛化作了一种沉静的力量,与这片土地的“死寂”法则有了一丝奇特的亲和。他丹田内的暗金丹,色泽愈发幽深,表面的纹路不再仅仅是暗红,更交织进了丝丝缕缕的灰黑之气,如同将部分沼泽的怨戾死气炼化入了己身。
他起身,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步伐却异常稳定。他看向西方,那片被更浓重灰雾笼罩的沼泽深处,冥冥中的牵引告诉他,那里有他必须面对的东西。
“我要进去了。”他对疤脸汉子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疤脸汉子脸色一变:“仙师!不可!沼泽深处比边缘凶险百倍!传说有上古战死的凶魂凝聚不散,形成‘厉魄’,能噬人神魂!更有污秽淤积而成的‘沼魇’,无形无质,专找活物心神漏洞,拖入永眠!我们祖辈传下的教训,最深只到‘净心芋’生长的那片区域,再往里,有去无回!”
许青山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西方:“我的‘病’,根源在那里。”
他不再耽搁,迈步踏入那更加浓稠、仿佛具有生命的灰雾之中。疤脸汉子等人跪伏在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被雾气吞噬,心中充满了敬畏与担忧。
一进入深处,环境骤变。脚下的淤泥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股粘稠的吸力,试图将他拖入深渊。空气中的怨念几乎凝成实质,化作无数扭曲、嘶嚎的鬼面,疯狂冲击着他的神识。比边缘强烈十倍的阴寒死气无孔不入,试图冻结他的灵力,侵蚀他的生机。
许青山体表的“寒湿”症状瞬间被引爆,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仿佛有冰渣在摩擦。但他心念一动,那枚已炼化部分沼泽死气的暗金丹微微旋转,一股同样阴寒、却带着他自身意志的灵力流转开来,竟将外界的部分阴寒死气排斥在外,甚至隐隐有将其同化的趋势。
他如同一个在惊涛骇浪中前行的礁石,步伐缓慢却坚定。神识高度集中,不仅要抵御怨念冲击,还要时刻警惕着脚下可能存在的陷阱和潜伏的危机。
数日后,他来到一片区域。这里的淤泥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干涸的血液。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破碎的甲胄和腐朽的兵刃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杀伐之气。这里,便是古战场的核心区域之一。
突然,前方雾气翻涌,一道凝实无比、高达数丈的暗红色虚影凝聚成形。它身披残破铠甲,手持巨斧,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熊熊的怨恨火焰。正是疤脸汉子口中的“厉魄”!
这厉魄散发出的威压,远超许青山之前遇到的任何妖物或怨灵,几乎相当于金丹中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实质化的音波混合着滔天怨念,如同重锤般砸向许青山!
许青山瞳孔一缩,不敢怠慢。他低喝一声,双手结印,体内那融合了自身业力与沼泽死气的暗金丹全力运转,一道灰黑色的、散发着浓郁死寂与衰亡气息的光柱,迎向那厉魄的冲击!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两股同属阴寒、死寂范畴的力量猛烈碰撞,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侵蚀、消磨之声。灰黑色光柱与暗红色冲击波相互纠缠、吞噬,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起来。
许青山浑身剧震,喉头一甜,强行将涌上的鲜血咽了回去。他感觉到,这厉魄的力量纯粹而庞大,远非他仓促炼化的沼泽死气可比。更麻烦的是,那厉魄的怨念中蕴含的疯狂战意,正在不断冲击他的心神,试图引动他内心深处因承负而产生的愧疚与绝望。
就在这时,他体内那千般病痛的反噬,竟也在此刻被引动!“热症”、“咳喘”、“痹症”……种种痛苦如同潮水般涌来,与外界厉魄的攻击里应外合,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危急关头,许青山福至心灵。他不再试图去压制或驱散这些痛苦,反而主动引导着它们,将这份源于天道、源于自身业债的“苦”,与那厉魄源自上古战场的“恨”与“怨”,进行一种极其危险的融合!
他以自身为熔炉,将内外的负面力量强行纳入!
“噗——”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液,血液中竟夹杂着丝丝黑气。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金纸,气息急剧衰落。但与此同时,那灰黑色的光柱性质骤变,不再是单纯的死寂,而是融入了一种“病苦”、“衰亡”、“战怨”交织的、更加复杂诡异的法则力量!
这道变了质的光柱,竟如同找到了同类般,不再是硬碰硬的对抗,而是开始“缠绕”、“渗透”那厉魄的暗红冲击波。厉魄那燃烧着怨恨火焰的双眼,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的情绪。它那纯粹的战意与怨恨,似乎无法理解这种夹杂着无数生灵病痛哀嚎、带着命运不公与生命凋零意味的复杂力量。
趁此机会,许青山强提最后一口灵力,神识化作一根无形的尖针,携带着他这一路走来所见的凡尘苦难、所感的众生悲愿,以及自身沉重如山的愧疚与救赎之心,猛地刺入那厉魄意识的核心!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信息的洪流,一种情感的倾泻。
厉魄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它那由纯粹怨恨凝聚的面容上,竟浮现出极其短暂的、属于不同面孔的挣扎与痛苦表情,仿佛回忆起了生前作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所经历的一切。那滔天的怨气,出现了一丝凝滞和紊乱。
许青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那灰黑色的光柱猛然收缩,化作一道细丝,瞬间穿透了厉魄的核心!
没有爆炸,厉魄那庞大的暗红色虚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厉、仿佛解脱又仿佛不甘的哀鸣,随后寸寸瓦解,化作精纯的阴气与零星的记忆碎片,消散在雾气中。其中一部分最精纯的阴死之气,被许青山的暗金丹自动吸纳,使得那金丹上的灰黑纹路更加清晰深邃。
许青山脱力地单膝跪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脏腑移位的剧痛。他内视丹田,那暗金丹在吸收了厉魄的部分本源后,体积似乎缩小了一丝,但色泽更加幽暗,质感更加凝实,仿佛去除了些许杂质。而一直困扰他的“寒湿”之症,竟也随之减轻了大半,虽然并未根除,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忍受。
他明白了。化解承负,并非消除业力,而是以自身之道,去“理解”、“承载”并最终“转化”这些业力。每化解一处苦难,每面对一份因果,他的道基就在这痛苦的淬炼中,被重塑一次。
他抬起头,望向灰雾更深处。那里,似乎有更加古老、更加深沉的东西在等待着他。寂魂沼的核心,或许藏着他与阿芷、与溪畔村、乃至与这方天地之间,那场因果的更重要线索。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支撑着站起身,再次迈开了脚步。身影逐渐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死寂雾气中,唯有那枚不断蜕变中的暗金丹,在丹田内散发着幽微而坚定的光芒。,自己必须走下去。这寂魂沼,或许只是他偿还那庞大业债的又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