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往前半步，马灯的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一半亮得清明，一半沉在暗影里，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你在吴淞口混了十几年，货仓的布局比谁都清楚。三号货仓是英商的丝绸专仓，防潮措施做得密不透风，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怎么可能藏军火？你根本不是为了让松井查到东西，而是算准了我不会让松井查到东西，查不出松井就会与我和解关系——你想借松井的手，坐实我‘被诬陷’的假象，再转头向南京递消息，说我‘勾结日伪、借梅机关打压同僚’，让重庆那边对我彻底起疑，就算我没倒，也再也得不到戴老板的信任，对吧？”
这话像惊雷般在底舱里炸响，震得王福奎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发颤：“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陈峥的声音沉得像江底的暗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的就是毁了我在军统的根基，让我彻底沦为旁人眼中的‘异类’，这样就无法与你争权夺利了。”
王福奎的肩膀彻底垮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靠在冰冷的铁架上，眼神涣散，嘴里喃喃道：“原来……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他以为自己的算计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从他让张彦接触青浦旧部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落在了陈峥的眼里，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在暗局里徒劳地挣扎。
“我还知道，你跟南京的联络，远不止伪造材料那么简单。”陈峥的指尖紧紧按在打火机上，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你克扣的沪南军饷，除了填自己的腰包，还有一大部分给了南京的人——那些人是谁？是戴老板的嫡系，还是其他派系的爪牙？你想借他们的手，在重庆给我扣上更重的帽子，好趁机吞了我在租界的势力，对吧？”
提到“南京的人”，王福奎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猛地挣动铁链，铁链与铁架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在狭小的底舱里回荡：“我不能说！说了我全家都得死！陈峥，你别逼我！”
陈峥看着他失控的模样，知道这才是真正戳中了他的要害。他没再紧逼，只是缓缓后退一步，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我不逼你。但你要想清楚，回重庆后，戴老板要查的不只是你构陷同僚，还有你跟南京的牵扯。你手里若握着他们的把柄，或许还能有条活路；若是一味嘴硬，最后只会被当成‘弃子’，连你藏在昆山乡下的妻儿，都护不住。”
“家人……”王福奎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眼里的狠戾褪去，只剩下浓重的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藏在昆山乡下的妻子，想起临走前儿子塞给他的那个粗陋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孩子满心的牵挂——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软肋，也是他最不敢赌的东西。
陈峥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没再停留，转身往底舱门口走，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顿，留下最后一句话：“回重庆还有三天水路，你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南京那些搅局的人——他们既然能利用你，将来也能利用更多像你这样的人，我不能让更多弟兄栽在他们手里，成了派系争斗的祭品。”
底舱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雾色与光亮，只留下一盏马灯在黑暗里摇曳。王福奎瘫坐在铁架旁，马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像极了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思。他想起藏在油布包里的假身份文书，想起昆山家里妻儿的模样，又想起陈峥最后那句“不能让更多弟兄栽在他们手里”——原来这个人，从始至终想的都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那些还在暗局里挣扎的同袍弟兄。
潮湿的空气里，江水流过船底的声音格外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钻进骨髓里。王福奎缓缓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个选择了，是继续当别人的棋子，任人摆布，还是赌一把，为自己，也为家人，挣一条活路。
*********************************************************************
甲板上的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黄浦江特有的咸腥气。陈峥指尖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烟灰簌簌落在膝头的深灰西装上，他竟浑然不觉。
底舱里王福奎瘫坐在稻壳中的模样，像一帧挥之不去的画面——那人领口凝结的泥渍、嘶吼时崩裂的颈间青筋，还有提到“家人”时眼底骤然崩塌的恐慌，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恍惚间，他想起在上海沪北区办公室的那个午后，自己也是这样攥着一支烟，却迟迟没点燃——那时的轻松是真切的，以为自己真的破了局，护住了青浦的旧部，没让他们沦为内斗的牺牲品。
可现在，烟蒂燃到指尖，灼人的痛感才让他猛地回神。
江海城递来的“古董托运”，哪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私事”？那分明是裹着“抗战”外衣的贪腐勾当，是南京核心圈借他的租界渠道，将从敌伪手中掠夺的“逆产”，悄无声息地变成自己腰包里的银元。从他点头应下的那一刻起，那个在吴淞口码头设局抓内鬼、在76号门外冒死救旧部的“陈区”，就己经成了过去式。如今的他，不过是毛人凤棋盘上一枚更有用、却也更难脱身的棋子。
“别坐太久，风大，仔细着凉。”曼茵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软糯，温热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发烫的指腹，将他从沉绪中拉回。
陈峥猛地掐灭烟蒂，随手丢进旁边的铜制烟灰缸，顺势将她往怀里揽了揽。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沉得像江底的静水：“嗯，没坐多久。”
“去见王福奎了？”曼茵抬头，眼里满是担忧，却又带着几分笃定，“他构陷青浦的旧部，落到这步田地，本就是咎由自取。”
陈峥没说话，只是指尖轻轻着她的发梢，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是啊，咎由自取，可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幌子。真正的棋局，在南京，在那些披着“党国大义”的外衣，却踩着弟兄的鲜血、赚着国难财的人手里。王福奎贪，蠢，至少敢承认自己想往上爬的野心；而有些人，把龌龊藏在冠冕堂皇的口号下，却还自诩是“为了党国”，何其讽刺。
曼茵似乎读懂了他的沉默，没再追问，只是往他怀里缩得更紧——她懂他的不甘，懂他骨子里的坚持。那个曾教他们“忠勇不怯”的教官，从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想护住更多人，守住那点没被暗局染黑的初心。
她更懂，那天他应下江海城护送“古董”的决定，不是妥协，而是无奈。为了护住曼莉，为了护住更多像李海山这样的底层弟兄，他不得不向毛人凤低头，不得不默许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陈峥，”曼茵忽然抬头，眼底的温柔裹着坚定的光，像暗夜里的星，“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信你。从前你说‘守正不挠’，我就跟着你守；现在你要走进那个局，我就陪着你一起走。”
陈峥看着她眼底澄澈的光，那光里没有丝毫杂质，带着不被世事打磨的锐气。他忽然想起宴局上毛人凤那句“戴老板护着黄埔的硬脾气”，彼时只当是抬举，此刻才懂，那是赤裸裸的警告——护着你的棱角，不过是因为你还有用；一旦触碰核心圈的利益，这份“护着”，随时会变成压垮你的巨石。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沾染的晚风，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却没什么暖意：“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陈经理！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唐曼德的声音突然从甲板另一头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的嚷嚷，“再饿肚子，老子不管你那套通关手续了，自己去跟梅机关的人掰扯！”
突如其来的吼声打破了甲板上的沉静，陈峥反倒被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逗笑了，眼底的郁色散去几分。他拉着曼茵的手起身，对着唐曼德的方向扬声回应：“对不住，唐助理，处理点事耽搁了，这就开餐，给您赔罪。”
曼茵看着他眼底重新泛起的微光，嘴角也跟着漾开笑意，任由他牵着自己往船舱走去。风依旧吹着，江水流淌不息，前路的困局仍在，可此刻掌心相握的温度，却让陈峥觉得，哪怕是走进再深的暗巷，也总有一束光，能照亮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