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的手仍扣在枪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巷首的雪光落在陈峥肩头，将他的身影拉得狭长——他自认方才进店时己扫过巷口，脚步也压到了最轻，竟还是被陈峥盯上了。
“是我。”陈峥往前走了两步，抬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声音压得极低，“别这么紧张，我没跟任何人说。”
曼德的手慢慢从枪柄上移开，却仍绷着身子：“你怎么会来这儿？”语气里带着警惕，更多的是被撞破心事的别扭——他从没想过，自己偷偷藏着的这点暖意，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撞见。
“来看看。”陈峥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面馆紧闭的门帘，又落回他身上，“老关说你常来，我不放心。”
“不放心？还是查我？”曼德的火气忽然上来，喉结动了动，“陈峥，你别太过分！我……”
“我是怕你死。”陈峥打断他，声音沉得像巷里的积雪，“你以为换了便服，没人认得你这张脸？梅机关的人要是撞见你在这偏僻面馆待这么久，佟老板父女经得住日军的盘问吗？”
曼德的话卡在喉咙里，怒意慢慢褪成苍白。他当然知道风险，可每次看见阿离的笑脸，就忍不住抛却顾虑——太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寻常”，久到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就容不下寻常。
巷里的风裹着雪粒吹过，陈峥看着他紧绷的肩垮下来，心里也软了些：“我不是要拆你的念想，是提醒你世道容不得大意。曼莉的事我们没机会补救，别再让阿离父女因我们送命。”
提到曼莉，曼德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别过脸盯着巷墙积雪，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懂。”陈峥拍了拍他的胳膊，“但现在不行。松井在查城西，我让老关安排佟伯父女去租界暂避，等风头过了再……”
“不用了。”曼德打断他，抬手抹了把脸，眼底红意淡去，只剩特工的冷硬，“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面馆门帘，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她该过安稳日子，不该被我连累。”
说这话时，他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脖子上的粗布围巾——那是阿离织的，说“活土匪总穿风衣，脖子该冻着”，当时他还笑她多事，现在却觉得这暖意烫得人疼。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跟阿离说话的模样：那天傍晚，三个混混揣着刀闯进面馆，掀了佟伯的灶台，还伸手抢阿离的零钱，佟伯拦着被推得撞在桌角，额头渗了血。他刚从梅机关出来，制式风衣沾着冷雪，没等混混反应就扣住一人手腕，稍一用力听“咔”的脆响，剩下两人也被他三两下撂倒在面桶里。最后他盯着混混，只吐一个字：“滚。”
混混跑后，阿离才敢凑过来，看着他袖口的灰，憋半天蹦出句：“你下手也太狠了，跟个活土匪似的！”他正帮佟伯扶桌子，听见这话愣了愣，嘴角竟勾了点浅淡的笑意——这是他来上海后，第一次有人不用“唐助理”或“唐先生”称呼他。
后来熟了，他问她名字，她答“阿离”，他故意逗：“鸭梨的梨？甜不甜？”阿离气得伸手敲他头：“是离别的离！没文化！”指尖碰到他发顶时，两人都顿了顿，她耳尖红得像灶上的辣椒油。也是那次，他看见阿离吃饭总就着糖蒜，转天执行完任务，特意绕远路去租界酱菜铺，买了两罐揣在怀里捂热送来。阿离接罐子时，手指碰到他冻红的指尖，小声说：“活土匪，你还挺细心。”
那时汤锅里的热气裹着糖蒜香，他还偷偷想，或许能多来几趟，多听几句这鲜活的“活土匪”。可现在再想这些，只剩心口发紧。
陈峥把这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阿离追出来的雀跃、织围巾的心意、吃糖蒜时的欢喜，哪点都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心思。只是他没点破，曼德此刻正拧着劲，点破了反倒更难割舍。
“真不用？”陈峥多问了句，“老关联系好租界落脚点，离这儿不远，他们去了能安稳做买卖。”
曼德抬眼，眼底红意没散，却多了几分狠劲：“不用。走得越远越好，别再跟我扯上关系——我这身份，沾着谁，谁倒霉。”
这话像根刺，扎得两人都没再说话。雪下得更密了，落在曼德军靴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陈峥看着他绷首的背影，忽然想起曼莉牺牲后，曼德在船舱里喝得烂醉，攥着曼莉的旧手帕说“我连亲妹妹都护不住”——如今这话换了对象，那份无力感半点没减。
“走吧，别在这儿待太久。”曼德率先转身，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像是在逃。路过门帘时，他听见佟伯劝阿离“别跟客人置气”，还有阿离的小声嘟囔，攥紧拳头，没回头，大步走出巷子。
陈峥跟在他身后，走出巷口没多远，曼德忽然停脚，声音哑得像被雪浸过：“我……想给他们留点钱。”
陈峥首接摸出内袋的支票本，钢笔帽拔开时在雪夜里泛着冷光，递过去时只说：“要多少？数字你填。”他知道曼德的薪水大多贴了情报线，手里向来不宽裕。
曼德抬眼时愣了下，陈峥笔尖还悬着，没催，只补了句：“洋行账上的钱，够你填。”把“只要你要，我就给”的意思摆得明明白白。
曼德捏着支票本，指腹蹭过纸面，忽然笑了声，是带着涩味的：“陈峥，你这是怕我欠你？”
“是怕你欠自己。”陈峥把钢笔塞给他，“别让以后想起这事，还后悔‘没护到底’。”
曼德点头，喉结动了动：“两百大洋。够他们在租界租铺子、进货。”
陈峥签了字，递过去时补了句：“去道个别吧。别让自己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