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梦 生财有道
在东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
这一晚,有了大半轮的月亮,由山顶上斜照过来,引起我一种欣赏的兴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着。
天上没有云,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几粒星点。这样,那月盘是格外像面镜子。月光撒下来,山面上轻轻涂了一层薄粉。山上稀松的树,在水色的月光里面挺立起来,投着一丛丛的暗影。再向远处的山谷里看去,是峰峦把月光挡住了,那里是阴沉沉的。山谷里正有几户人家,月光地里看去,反是不见轮廓,只有两点闪烁的灯光在那山的阴暗中给人一种暗示,倒有点诗意。
我的思想,有点玄幻了,由李白“低头思故乡”的诗句里,更觉得久不见面的月色,给予我一种很浓的愁绪。于是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随手摘了石缝里一根野草,在手上盘弄。
远远地有两个南京口音的人,说着话过来。在南京住家时,总觉得南京人的口音,比起北平的国语,实在有天壤之别。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缘故,一听到南京人讲话,就让人悲喜交集,颇觉得多听两句就好。因之我就听下去了。
一个南京人说:“你在大学教书,教授也罢,讲师也罢,每月总可以挣三五百元,为什么要去当一个公司里的运输员?”
又一个人道:“你要晓得,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无论干什么,你应该打打算盘能不能发财?能发财,就到俱乐部去当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号,是很有名的俱乐部吧?有一个人在里面当了茶房,出来坐汽车,住洋房,人家一般称他作先生。”
先那个人问:“难道当运输员能发财?”
这个人答:“那也看个人的手腕。但是无论怎样的笨家伙,一搭上了这发财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点元宝边。”
那两个人说着话,慢慢地由我身边经过。直等他走到了很远去,我还听到他们左一句“发财”,右一句“发财”,不断的送过来,转变了我对明月的留恋,钻进草屋去了。
我刚躺在**,却有人大声喊道:“老张,快来快来!帮我一个忙。”
我迎去看时,是一位远亲邓进才。他穿一件四个大口袋的草绿色短衣,同色的长脚裤,踏着尖头皮鞋,却擦得乌亮。手里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当扇子摇。在他身子前后,却放着两支手提皮箱。
我说:“久违久违,有何见教?”
邓进才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擦了额头上的汗,笑说:“这两支箱子我拿不动了,请你叫佣人帮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邮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邮票也可以当辅币用,我身上这三分邮票,就是买长途汽车票找下来的零头。”
我又觉得他家不远,笑说:“主人是我,佣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支,你自己拿一支罢。”
他倒是很客气,提了一支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后跟着,才明白他满头大汗,大有缘故,那箱子里简直装的是一箱子铁块,我只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劲了。看到邓进才把箱子扛在肩上,两手扶着走路,也跟了他这样子,把箱子扛起。
他见我穿一件灰布长衫,晃晃****走,扶了箱子的手,细白而没有粗糙的劳动皱纹,透着不过意。回头向我笑道:“大时代来了,我们必定练习到脚能跑、手能作、肩能扛,以备万一。斯文一脉,怕失了官体的人,应该在淘汰之列。你这样肯劳动,很对。”
我想,我怎么会不对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邮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实在喘不起气来答他的话。
到了邓进才家,他首先抢进门去,叫道:“快来,快来接东西!”
于是他的太太,笑嘻嘻地出来,把箱子接了进去。
邓先生住的也是“国难房子”,竹片夹壁,草棚盖顶,外面一间屋子,宽阔不过一丈多,里面摆了一张白木桌子,两支竹凳。再看到邓太太一件蓝布长衫已经绽了好几个大小补钉。他们的境遇,大概是相当的困难。为此,我也不愿受他的招待,转身就要走。
邓进才一把将我拉住,笑道:“来了连烟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亲戚了。”
我听到他说“瞧不起”三个字透着严重,只好坐下来。他说请我抽烟,并没有送出卷烟来,只是邓太太送出两支粗泥饭碗来,里面装着滚热的白水。这样,我倒对他们的生活更表示同情。
邓进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这两箱子里面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我说:“真有相当的重量。当然,你这里不会有五金用品,大概是两箱子书吧?”
邓进才笑道:“你也并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瞒你;这里面都是西药。”
我说:“西药?现在一小瓶西药,也要值好几十块钱,你这两箱子……”
他向我摆摆手,低声道:“请你不要高声。”说着,向屋子左右两旁指指,那意思显然是怕邻居听到。
我就笑了一笑,问道:“哪里弄到许多的药品?”
他道:“凡事只要肯留心,总会想出个办法来。在汉口撤退的时候,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钱,心里就想着只凭这几百块钱,要过这遥远的长期抗战生活,当然是不可能,总要找个生财之道,以便将这几百块钱,利上生利。依着内人就要换金器。可是那个时候,金子已相当的贵,将来纵然涨价,那也涨得有限。我就临时心生一计,把几百块钱钞票揣在身上,满街去张望,打算看到有什么便宜货就买什么。其实,我这也是一个糊涂算盘,街上要关门便宜出卖的东西,满眼都是,哪里买得尽?无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药铺门口出神,回头一看,他们玻璃架子里东西,都空出来了,只是地面上放着两支网篮。店东走了,有位年老的伙计,在那里收拾细软。我闲问:‘你们要走了,药还卖不卖?’他倒说得好:‘怎么不卖?卖一文是一文,我们要下乡去了。’”
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捞了一个大便宜,把两篮子药品去买过来了。”
邓进才道:“怎么是我捞了大便宜,实在是那老伙计捡了我一个大便宜。那家西药店的老板走了,这些东西交给老伙计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伙计有这样好的事,卖了钱还不逃之夭夭吗?所以我逼他把账本拿出来,对了网篮子里的药品,照他买进来的本钱,打了个对折收买。两篮子药品,累了我查对半天。买回来,我内人,倒埋怨我胡来。可是到了宜昌,局面稳定些,打听药价,就有个小对本利。因之,我咬着牙,把这东西带进川来了。”
我说:“你当然想到此地更俏。”
他笑说:“我一路装病人打听药价。到了重庆,知道药价都有个三四倍利钱。第一天打听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药到药房里去卖,事情一耽误,第三天才去,一问价钱,又涨了好几成了。商家看到我提个皮包,不知道我是卖药的,他说:‘要买快买,不然,明后天又要涨价了。’我听了这话,把原药品又带回了客栈。”
我说:“你川资还够吗?”
邓进才犹豫了一阵,笑道:“好在同乡很多,钱完了,十块八块,向同乡借了来用。只要我熬得住,药放在家里一天,就涨一次价,我实在舍不得卖出去。钱借不到了,天气慢慢暖和,我就充难民把衣被行囊摆在街上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