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南天门警察署,便是最有名的一条天街,这时,我已作了天上的小官,不是凡人了,便坦然的赏鉴一切。据我看,名曰天上,其实这里的建筑,也和北平、南京差不多,只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凡间大为不同。有的兽头人身,有的人头兽身,虽然大半都穿了西装,但是他那举动上,各现出原形来。大概坐在汽车上的,有的是牛头、象头、猪头;坐在公共汽车里的,獐头、猴头;自然人头的也有一部分,但就服装上看来,人头的总透着寒酸些。
我正观望着,有一个赶着野鸡马车的沿着人行路溜,就向我兜揽生意。那赶车的穿的是古装,头戴青纱头巾,身穿蓝布圆领长衣,是个须发皓白的人头。手里举着一枝尺来长的大笔,当了马鞭子。车子上坐着两男一女:一个男子是狗头,一个男子是鼠头,穿了极摩登的西服;那女子是穿了银色漏纱的长旗袍,桃花人面,很有几分姿色,可是在漏纱袍的下面,却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一截狐狸尾巴。我原想搭坐一程,赏赏这公共马车的滋味。可是还不曾走进马车时,便有一阵很浓厚的狐骚臭气,向人鼻子里猛袭过来。我一阵恶心上涌,几乎要吐了出来。我站住了脚步,让这马车过去,且顺着人行路走。
走走看到两个科头穿布长袍的人,拦腰系了藤条,席地而坐,仿佛像两个老道。他们面前摆了好些青草,有一个木牌子放在上面,牌上写了四个字:“奉送蕨薇。”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向这两人看了一看。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的,须长齐胸,拢着大袖向我拱了两拱道:“足下莫非要蕨薇,请随便拿。”
我看这人道貌岸然,便回揖道:“请问老先生,摆着这蕨薇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在下伯夷。”指着地面上坐的人道:“这是舍弟叔齐。终日在首阳山上采蕨薇,尽饿不了。因知此间有很多没饭吃的人,特意摊设在街头,以供同好。”
我道:“谨领教。难道天上还有没饭吃的人吗?”一言未了,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身穿儒服,头戴儒冠,腰上佩了一柄剑,肩上扛了一只米口袋,匆匆而来,到了面前向伯夷叔齐深深两揖道:“二位老先生请了。弟子是仲由。敝师今日又有陈蔡之厄,特来请让些蕨薇。”
我一看,这是子路了。他说敝师有“陈蔡之厄”,莫非孔夫子又绝了粮?
伯夷笑道:“子路兄,你随便拿。可是我有一言奉告,请回复尊师,不要管天上这些闲事。作好人,说公道话,那是自找苦恼。”
子路一听,满面通红,盛了一口袋蕨薇转身就走。
这倒叫我为难了,我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听听两位大贤的高论;可是跟了子路走去,又可以见见“先师”。我是向哪里去好呢?我正犹疑着,那子路背了一口袋蕨薇,已经向大路走去。我想,纵不跟了他去,至少也当追着他问他几句话,于是情不自禁地,顺着他后影,也跟了去。
约莫走有几十步路,忽然有一辆流线型的汽车,抢上前去,靠着人行路边停住。车门开了,有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下来,拦着子路的去路站定。
子路走向前问道:“有何见教?”那男子深深点头道:“我是梁山泊义士毛头星孔明。”
子路听说是绿林,先是怒目相视,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因骂道:“你这家伙也不睁开你的贼眼。我随夫子到处讲道德,说仁义,只落得整日饿饭,现时在伯夷、叔齐那里,讨了一些蕨薇拿回去权且度命。天上神仙府,琼瑶玉树,满眼都是,你一概不问,倒来抢我这个穷书生。但是,我仲由是不好惹的,纵然是一袋子蕨薇,也不能让你拿去,你快快滚开,莫谓吾剑之不利也。”
孔明一鞠躬笑道:“大贤错了。我们弟兄虽然打家劫舍为生,却也知道个好歹。我即使有眼无珠,也不会来抢大贤。”
子路将布袋丢在地上,已提手按剑柄,要拔出来;听了这话,就按剑不动,瞪着眼道:“既不抢我,拦住我的去路作什么?”
孔明道:“不才忝为圣门后裔,听说先师又有‘陈蔡之厄’,我特备了黄金百两,馒头千个……”
子路不等他说完,大喝一声道:“住口!我夫子圣门,中华盛族,仁人志士,个个君子,以仁义为性命,视钱财如粪土,万姓景仰。你也敢说圣裔两字?你冒充姓孔,其罪一;直犯诸葛武侯之名,其罪二;在孔氏门徒面前,大言不惭,自称义士,你置我师徒于何地?其罪三。我夫子‘割不正不食’,肯要你的赃款吗?”说毕呛啷一声,一道银光夺目,拔出剑来。
那孔明见不是头路,扭转头,抢上了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
子路插剑入鞘,瞪着眼睛望了,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什么世界?”缓缓地弯下腰去,拾起那一袋子蕨薇。
我见他怒气未息,就不敢再跟了他走,只好远远地站住。见“先师”这个机会,只好放过,让他走了。
我站在路边,出了一会神,觉得“天堂”这两个字,也不过说着好听,其实这里是什么人物都有,倒不必把所看到的人都估计得太高。因此我虽然在路边走着,却也挺胸阔步地走。不要看这是人行道上,所有走路的人,都是人头人身。偶然虽也有两三个兽头的,杂在人堆里走,不像坐在汽车、马车上那些兽头人神气。
我正站着,前面有一群人拦住了去路,看时,有的是虾子头,有的螃蟹背,七手八脚,有的架梯子,有的扯绳子,忙成一团,正在横街的半空,悬上长幅横标语。我看那上面写的是:“欢迎上天进宝的四海龙王。”下面写着:“财神府谨制。”这在凡间,也算敷衍人情的应有故事,我也并不觉得有甚奇异之处。可是自这里起,每隔三五家店面,横空就有一幅标语,那文字也越来越恭维。最让我看着难受的:一是“四海龙王是我们的救命菩萨”,一是“我们永不忘四海龙王送款大德”。下面索性写着“五路财神赵公明率部恭制”。这都罢了,还有百十名虾头蟹背的人,各拿了一叠五彩小标语,纷纷向各商店人家门口去张贴。上面一律写着:“欢迎送钱的四海龙王”。
正忙碌着,有人大声喊起来:“我的门口,我有管理权。我不贴这标语,你又奈我何?”
我看时,也是一位古装老人,虽然须髯飘然,却也筋肉怒张。他面红耳赤地将一位贴标语的虾头人推出了竹篱门。那虾头人对他倒相当的客气,鞠着躬笑道:“墨先生,你应当原谅我们,我们是奉命在每家门口贴上一张标语,将来纠察队来清查,到了你府上,独没有欢迎标语,上司要说我们偷懒的。”
那人道:“这绝对无可通融。四海龙王不过有几个钱,并不见得有什么能耐。你们这样下身份去欢迎他,教他笑你天上人不开眼,只认得有钱的财主。我不能下这身份,我也不欢迎他的钱。我墨翟处心救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四海龙王,我不管那门账!……”
说到这里,许多散标语的人,都拥过来了。其中一个身背鳖甲,上顶**的人,将绿豆眼一翻,淡笑道:“墨翟先生,你有这一番牢骚,你可以到四大天王那里去登记,他们一高兴,也许大者拨几十万款子,让你开一所工厂;少也拨一两万元,让你去办一种刊物,鼓吹墨学,可也养活了你一班徒子徒孙。你在大门口和我们这无名小卒,撒的什么酸风!”
这一番话,不是打,胜于杀,把这位墨老先生气得根根胡子直竖,跳起来骂道:“你这些不带人气息的东西,也在天上瞎混?你不打听打听你墨老夫子是一个什么角色?”
他这样大喊着,早惊动了在屋子里研究救国救民的徒弟,有一二十人,一齐抢了出来,这才把这群撒标语的人吓跑。
墨翟向那些徒弟道:“我们苦心孤诣,在这里熬守了三年,倒为这些虾头鳖甲所侮辱。虽然我们若可救世,死而无悔;但这样下去,却不生不死得难受。你们收拾行李,我即刻引你们上西天去。”
于是大家相率进篱笆门去了。
我在旁边看着,倒呆了。这位墨老夫子有点傻,已有二千多年了,还在谈救世。
叹了一口气,我信步所之,也不辨东西南北,耳边送来一阵铮铮的琵琶声。站定了脚步时,原来走到一条绿阴夹道的巷子里来了。这巷子两边,都是花砖围墙,套着成片的树林,在树叶子里露出几角泥鳅瓦脊,和一抹红栏杆,乐器声音正由这里传出。我觉得糊里糊涂走着,身子乏力,脊梁上只管阵阵地向外排着汗珠,突然走到这绿巷子里来,觉得周身轻松了一阵,便站定了脚,靠着人家一堵白粉墙下,略微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有几位衣冠齐整的人,一个穿着长袍马褂,一个穿着西装,狗头兔耳,各有两只豺狼眼,四粒老虎牙,轻轻悄悄,走了过来。在他们后面,有个人头人推着一辆太平车子,上面成堆的堆着黄白之物,只看他们那瞻前顾后的神气,恐怕不会是作好事,在我身边,有一丛蔷薇架,我就闪在树叶子里面,看他们要作什么?
就在这时,那两个狗头人,走到白粉墙下,一扇朱漆小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垂髫丫环,闪出半截身体来。这个穿长袍马褂的,在头上取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笑道:“不知道夫人起床没有?”
丫环道:“昨夜我们公馆里有晚会,半夜方才散会,所以夫人到现时还没有起床。二位有什么事见告?”
穿西装的挤上前去,也是一鞠躬,笑道:“夫人没有起床,也不要紧,我们在门房里等一下就是。”
丫环笑道:“门房?那里有点人样的人才可以去的。二位尊容不佳,那里去不得。”
穿西装的笑道:“我们也知道。无奈我有这一车子东西,要送与夫人,不便在路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