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道:“既是这样说,就请二位进园子来,在那假山石后面厕所外站站罢。别的地方是不便答应的。”
我想,人家送了一车子金银上门,按着“狗不咬疴屎”的定理说起来,这丫环却不该把这两个送礼的轰到厕所里去。
我正犹疑着,这两位送礼人,已经一同推了那辆车子进去,给了三个铜钱,将那个推车子来的车夫,打发走了。
就在这时,有个卖鲜花的人,挽了一篮子鲜花,送到耳门**那丫环带了进去。丫环关门走了。
我走将出来,正好遇着那个花贩子,便和他点点头,说一声:“请教。”那人看我是个凡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我道:“这里不是阁下所应到的地方,莫非走错了路?”
我道:“我是由凡间初到天上的,糊里糊涂走来,正不知道这是哪里?”
那人笑道:“这地方是秦楼楚馆的地带。”
我道:“哦!原来如此!刚才有两个人送了一车金银到这耳门里去,那丫环倒要他们到厕所外面去候着,那又是什么缘故?”
花贩向耳门一指道:“你问的就是这地方吗?”
我点点头。
他道:“这是一位千古有名的懂政治的阔妓女李师师家里。”
我道:“既是李师师家里,有钱的人,谁都可以去得,为什么刚才这丫环无礼,连门房都不许他两人去?”
花贩笑道:“你阁下由人间走到天上,难道这一点见识都没有?他家里既有门房,非同平常勾栏院可知。李师师是和宋徽宗谈爱情的人,他会看得上狗头狗脑的人?他们也没有这大胆子来和李师师谈交情。他那整车子黄的、白的是来投资的。”
我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狗头称李师师做“夫人”了。
花贩笑道:“看你阁下这种样子,倒有些探险意味。在这门口,有所大巷子,那是西门庆家里。你到那里去张望张望,或者可以碰到一些新闻。”我想,这不好,到天上来要看的是神仙世界,不染一点尘俗才好,怎么这路越走越邪?但是到了这里,却也不能不顺这条路直走。出了这巷子口,果然坐北朝南,有一所大户人家,那里白粉绘花墙,八字门楼,朱漆大门,七层白石台阶上去,门廊丈来深,四根红柱落地。在那门楼上立了一块横匾,上面大书“西门公馆”。左右配挂一副六字对联,上联是“厉行礼义廉耻”,下联是“修到富贵荣华”。我大吃一惊,西门庆这样觉悟,厉行“礼义廉耻”。
我正犹疑着,只见一批獐头鼠目、鹰鼻鸟喙的人,各各穿了大礼服,分着左右两班,站在西门公馆大门楼下台阶上。同时,也就有一种又臭又膻的气味,随着风势,向人直扑了来。
就在这时,有个小听差跑了出来,大声叫道:“西门大官人,今天有十二个公司要开股东会,没有工夫会客,各位请便,不必进去了。”
这些人听了这话,大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早是呜的一声,一辆流线型的崭新汽车,由大门里冲了出来。那些在门口求见的人,在躲开汽车的一刹那中,还忘不了门联上“礼义廉耻”中的那个“礼”字,早是齐齐地弯腰下去,行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那汽车回答的,可是由车后喷出一阵臭屁味的黑气来。那车子上的人,我倒很快的看到,肥头胖脑,狐头蛇眼,活是一个不规矩的人。身上倒穿着蓝袍黑马褂,是一套礼服。我心想,这是何人?由西门庆家冲出来?心里想着,口里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身后忽有一个人轻轻地道:“你先生多事。”我回头看时,有一个衣服破烂的老和尚,向我笑嘻嘻地说话。我看他浑身不带禽兽形迹,又穿的是破衣服,按着我在天上这短短时间的经验,料着这一定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僧人,便施礼请教。
老和尚笑道:“我是宝志,只因有点讽刺世人,被足下同业将我改为济颠和尚,形容得过于不堪。好在我释家讲个无人相、无我相,倒也不必介意。”
我听说,果然猜着不错,是一位高僧,便先笑了。宝志知道我笑什么,因道:“虽然穿破衣服的不一定是志士仁人,但穿得周身华丽的,也未尝没有自好之士。好在天上有一个最平等的事,无论什么坏人,必定给你现出原形来。刚才过去的,就是西门庆。他不是小说上形容的那般风流人物了。”
我道:“既然坏人都现出原形来,为什么坏人在天上都这样威风的了不得呢?”
宝志笑道:“你们凡间有一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天上不是这样,天上是‘见怪不怪,下学上爱。’”
我对于“下学上爱”这四个字,还有点不大理会,偏着头沉吟一会,正待想出个道理来,那宝志便又出了他那滑稽老套,却在我肩上一拍道:“不要发呆,人人喜欢的潘金莲来了。”
我看时,一辆敞篷汽车,上面坐着一个妖形女人,顾盼自如的,斜躺了身子坐在车子上。我心里也正希望着这车子走得慢一点才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一个颠倒众生的女人。倒也天从人愿,那汽车到了我面前,便“吱呀”一声停住。只见潘金莲脸色一变,在汽车里站立起来,这倒让我看清楚了,她穿了一套入时的巴黎新装,前露胸脯,后露脊梁,套着漏花白绸长衣,光了双腿,踏着草鞋式的皮鞋,开了车门,跳下车来。街心里停下车子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正疑惑着。潘金莲却直奔站在路当中指挥交通的警察。我倒明白了,这或者是问路。可是不然,她伸出玉臂,向警察脸上,就是一个巴掌劈去。警察左腮猛的被她一掌,打得脸向右一偏。这有些凑近她的左手,她索性抬起左手来,又给他右腮一巴掌。两耳巴之后,她也没有说一个字,板着脸扭转身来,就走上车去,那汽车开着就走了。
看那警察摸摸脸腮,还是照样尽他的职守。我十分奇怪,便向宝志道:“我的佛爷,天上怎么有这样不平的事?”
宝志笑道:“宇宙里怎么能平?平了就没有天地了。譬如地球是圆的,就不能平。”
这和尚故意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我却是不肯撒手,追着问道:“潘金莲能够毒死亲夫,自然是位辣子。可是在这天上,她有什么……”
宝志拍拍我的肩道:“你不知道西门大官人有钱吗?她丈夫现在是十家大银行的董事与行长,独资或合资开了一百二十家公司。”
我道:“便是有钱,难道天上的金科玉律也可以不管?”
宝志道:“亏你还是个文人,连‘钱上十万可以通神’这句话都不知道。”
我笑道:“我哪算文人?我是个文丐罢了。”
宝志笑道:“哦?你是求救济到天上来的,我指你一条明路。西天各佛现在办了一个‘普渡堂’,主持的是观音大士,你到那里去哀告哀告,一定在杨枝净水之下,可以得沾些油水。”
我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变道:“老禅师,你不要看我是一位寒酸,叱而与之,我还有所不受。你怎么教我去受观音的救济?换一句话说,那也等于盂兰大会上的孤魂野鬼,未免太教斯文扫地了。”
宝志将颈一扭,哈哈大笑道:“你还有这一手,怪不得你穷。我叫你到普渡堂去,也不一定教你去讨吃讨喝。这究竟是天上一个大机关,你去观光观光也好。”
我笑道:“这倒使得,就烦老禅师一引。”
宝志道:“那不行。我疯疯颠颠信口开河,那有口不开的阿弥陀佛,最讨厌我这种人。让我来和你找找机会看。”说着,他掐指一算,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找着极好的路线了。”
说着,扯了我衣袖转上两个弯,在十字路口,一家店铺屋檐下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