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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小说>山雨>十五

大有安安稳稳地躺在炕上,并没说话。

“你看我这份粗心,怎么大哥睡得好一点了吧?”徐利似乎到现在方记起了病人。

“亏得你二叔把他送回来!不声不响,直睡,起初我看他一脸的火烧,往下滴汗,我真怕要使力气使脱了可怎么办?到后来渐渐的睡宁,到推磨子时还没醒,大约是一进来才醒的。”大有的妻急切的答复。

大有瞪着红红的眼,点点头。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他忍不住问道:

“你怪气,别要变成哑吧?是没有力气说话?”

“不,”大有低声道:“什么……事,……什么我都知道,喘……气……不能说!”他的鼻翅微微扇动,胸腹上盖的被子起落着,足以证明他的气息是很疲弱。

“没有别的,简直得教聂子替你几天,再赌气成不了!”好在这孩子也能下苦力,不是像镇上的少爷学生,你倒可以放心。有我和陈老头在一边,准保不教他吃亏。明儿有工夫大嫂还得请请先生吃药,究竟要拿身子当地种,再病得日子多了不是玩笑么!”

徐利的气还没从话里出得完,却等不得了,紧紧布扎腰走出去,约好聂子明天一早到他家与他一同去做活。

他慢慢地走去,对于大有的不能说话很觉得怪,怎么昨儿还有那股硬劲,一上午却成了一条懒牛?他猜着这不仅是用多了力气,一定是看着光景邪气交攻的。他虽然粗鲁,却有一颗热烈的心。自从夏天同大有打过土匪之后,把平常对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没有了。虽然比自己大,也不像自己无拘无束,而竟能与自己领头从防守的武装的灰兔子里跑出来,这位力大的不很规矩的年轻人十分佩服!现在见大有病还不好,却给他平空添上了一份心事。他盘算着,正走过陈庄长砖砌的门墙旁边,从刚上黑影的木桩上看见一匹驮着鞍子辔头的大马拴在门口。他知道陈庄长家只有两条牛,一匹驴子,“是那里来的生客?”一个疑问使他稍停停脚步,向门里看,仿佛是有什么事故。靠大门很近的客屋中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徐利一脚走向大门里去,一转念却又退出来。正在迟疑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影,到近前,是陈庄长家的长工提着一捆买的东西。

“利子,”老长工对于年轻的徐利向来直叫他的小名,“又来找老头子?正和旺谷沟的人说着话呢。”

“没有事,去送聂子回家,刚走到这里——一匹好马,原来是有客,是不是旺谷沟邢家来的?”“就是他那边,才来到,家里都吃过饭,现到杂货店打的酒。”

“这时候来,什么?……”

“我方才听了点话尾巴,是离旺谷沟二十多里地,不知从那里下来的人,有五六百,像军队!谁也不敢信!逼着那一连的几个村子糟践,住了两天还不走,情形不很对,邢家不是同老头子儿女亲家?怕突过来,急着送信,倒是一份好心!”

“镇上也没有消息么?”徐利心头上动了几下。

“谁都不知道。”老长工低声道:“因为弄不清是土匪还是败兵。老天睁睁眼,可不要再叫他们突过来,刚刚送走了那一些,不是还修着路!”

徐利即时辞了老长工,怀了一肚皮的疑惑走回家去。

会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团屋子中过鸦片瘾,徐利虽然是个楞头楞脑的年轻人,因为自小时没了爹,受着他伯父的管教,所以向来不敢违背那位教过几十年穷书的老人的命令。每天出去,任干什么活,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鸦片烟床前走一走。他一闯进去,仅仅放的下一张高粱秸编的小床的团屋里,他伯父躺在暗澹的灯光旁边吞喷着有一种异样的气味的麻醉药,并没向他问话。他知道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过瘾的时候不愿意别人对他说什么。徐利低着头站在床边等待那一筒烟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这十年以来变成一个怪人了。他从前在村子里是惟一的念书多的学问人,直到清末改考策论,他还下过两回的大场。那时他不但是将旧日的经书背得烂熟,更爱看些讲究新政的书籍,如《劝学篇》,《天演论》,以至《格致入门》等书,他虽然快到五十岁了,还怀抱着很大的希望。想着求得更广阔的知识。及至停了科举,自己空负有无穷的志愿却连个举人的头衔也拿不到手,这一处那一处的教学生,又不是他的心思。所以他咬着牙不教子侄多念书,终天念《陶诗》与苏东坡的《赤壁赋》,鸦片也在那个期间成了瘾。本来没有很多的产业,渐渐凋落下去,幸亏自己用口舌赚来的余钱他就全化费在自己的嗜好上。民国以后,他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与陈老头还谈得来,眼看着那识时务的老朋友也逐渐的办起地方事来,他便同人家疏淡了。在他家的旧院子中出主意盖起了一座小团瓢,他仿着舟屋的名目叫做瓢屋。于是这用泥草茅根作的建筑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年中全村子的人很难得遇到这老秀才一次。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镇上当店伙,两个兄弟料理着给人家佃种的田地。这位老人便终天埋没在鸦片的烟雾之中,几年过去了,大家对于他的奇怪的行迳也看作平常。时候更久了,他几乎完全被村人忘掉,陈庄长终天乱忙,难得有工夫找他谈话,况且谈劲不大对,自然懒得去。因此这老人除去常见徐利与他的儿子之外,外面的人并看不到,他从实也忘掉了人间。一盏鸦片灯与几本古色古香的旧书成了他的亲密的伴侣。

直待老人的烟瘾过足之后,徐利才得对他报告了一天的经过。者人将颤颤的尖指甲拍着烟斗道:“这些吗,——不说也一个样!横竖我不稀罕听——你能照应着奚家那小子倒还对,奚老二是粗人,比起这下一辈来可有血性的多!咳!‘英雄无用武之地’!……”

伯父常说的鬼话听不清是常事,所以未一句徐利也不敢追问。方要转身出去吃晚饭,他伯父将两片没血色的嘴唇努一努,又道:

“修路,……造桥是好事,好事罢了!我大约还能看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湾,扬起泥土掏金子,总有那一天!……‘得归乐土是桃源’!老是不死,……可又来,老的死,小的受,年轻的抬轿子!找不到歇脚的凉亭,等着看吧!我说的是你!……年轻,等着,等着那天翻地覆的时候,来的快,……本来一治一乱……是容易的事!别瞧得真切,……看吧!”

于是他又从小牛角盒里用铁签挑烟膏,永远是乱颤的指尖,烧起烟来更慢。徐利看他伯父的幽灵般的动作,与听着奇怪的言语,暂时忘记了肚皮里的饥饿。他呆呆地从他伯父的堆在尖瘦的头顶上的乱发上,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毡里一双小脚,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体,如地狱画里的饿鬼的面貌,在这一点微光的小团屋子中,气象的幽森与古怪,徐利虽然年轻,突然觉得与他说话的不是他幼小时见惯了穿长衫拿白折扇迈着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灵!

好容易一个烟泡装在乌黑的烟斗上,偏不急着吸,他忽然执着红油光亮的竹枪坐起来,颇正气的大声说:

“别的事都不要紧!一个人只能作一个人自己的打算。现在更管不了,除去我,……别人的事。日后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我死后能与你奚二叔埋在一块地里才对劲!……我清静,——实在是冷静了一辈子,我不答理人,人也不愿意答理我,独有与你奚二叔——那位好人,还说得来,你得办一办,别人与那小子说不对。……这是我现在的一件心事,你说起他就趁空。……”

他重复躺下吸烟,不管听话的还有什么回复,“去吧!”简单的两个字算是可以准许这白费了一天力气的年轻人去吃他的冷饼。

退出来,徐利添上一层新的苦闷,与奚二叔葬在一块地里?不错,是奚家还没卖出的茔地,却要葬上一个姓徐的老秀才,这简直是很大的玩笑。就是大有愿意,兄弟们却怎么说?照例自己没了土地应该埋在舍田里,村南有,村北也有,虽然树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处,谁也挑不出后人的不是。这样倒霉的吩咐怎么交代?他走出团瓢吁了一口气,向上看,弯得如秤钩的新月刚刚从东南方向上升。那薄亮的明光从远处的高白杨树上洒下来,一切都清寂得很。堂屋里听得到两三个女人谈话,他猜一定是他的娘与妹妹们打发网。这是每个冬天晚上她们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挣两三块钱,这晚上的工夫她们是不肯虚过的。他向院子的东北角的草棚里去,那边有吃剩的干饼。

然而他悬悬于伯父的吩咐,脚步很迟慢。

一阵马蹄的快跑声从巷子外传过来,他知道是旺谷沟的秘密送信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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