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马伯乐想:
“太太说是去西安,说不定这也是假话,怕是她哪里也不去,而仍是要回青岛的吧!不然她帶来的钱怎么不拿出来?就是不拿出来,怎么连个数目也不说!她到底是帶来钱没有呢?难道说她并没有帶钱吗?”
马伯乐越想越有点危险:
“难道一个太太和三个孩子,今后都让我养活着她们吗?”马伯乐一想到这里觉得很恐怖:“这可办不到,这可办不到。”
若打算让他养活她们,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世界上不会有的事情,万万不可能的事情,一点可能性也没有的事情,马伯乐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马伯乐在街上徘徊着,越徘徊越觉得不好。让事情这样拖延下去是不好的,是不能再拖的了。他走回旅馆里,他想一上楼,直截了当地就和太太说:
“你到底是带来了多少钱,把钱拿出来,我们立刻规划一下,该走就走吧,上海是不好多住的。”
可是当他一走进房间去,太太那冷森森的脸色,使他一看了就觉得不大好。他想要说的话,几次来到嘴边上都没敢说。马伯乐在地板上绕着圈,绕了三四个圈,到底也没敢说。
他看样子说了是不大好的,一说太太一定要发脾气。因为太太是爱钱如命的,如果一问她究竟带来了多少钱,似乎他要把钱拿过来的样子。太太一听就非发脾气不可的。
太太就有一个脾气,这个脾气最不好,就是无论她跟谁怎样好,若一动钱,那就没事。马伯乐深深理解太太这一点。所以他千思百虑,不敢开口就问。虽然他恨不能立刻离开上海,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似的,好像有火烧着他似的。
但到底他不敢说,他想还是再等一两天吧。马伯乐把他满心事情就这样压着。
夜里睡觉的时候,马伯乐打着咳声,长出着气,表现得非常感伤。
他的太太是见惯了他这个样子的,以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伯乐的善于悲哀,太太是全然晓得的。太太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明白他这举动是为的什么。甚至于他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只在那里刚一张嘴,她就晓得他将要说什么,或是向她要钱,或是做什么。是凡马伯乐的一举一动,太太都完全吃透了。比方他要出去看朋友,要换一套新衣裳,新衣裳是折在箱子里,压出了褶子来,要熨一熨。可是他不说让太太熨衣裳,他先说:
“穿西装就是麻烦,没有穿中国衣裳好,中国衣裳出了点褶子不要紧,可是西装就不行了。”
他这话若不是让他太太听了,若让别人听了,别人定要以为马伯乐是要穿中国衣裳而不穿西装了。其实这样以为是不对的。
他的太太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是要她去给他熨西装。他的太太赶快取出电熨斗来,给他把西装熨好了。
还有马伯乐要穿皮鞋的时候,一看皮鞋好久没有擦鞋油了。就说“黄皮鞋,没有黑皮鞋好,黄皮鞋太久不擦油就会变色的。而黑皮鞋则不然,黑皮鞋永久是黑的。”
他这话,使人听来以为马伯乐从此不再买黄皮鞋,而专门买黑皮鞋来穿似的。其实不然,他是让他太太来擦皮鞋。
还有马伯乐夏天里从街上回来,一进屋总是大喊着:“这天真热,热的人上喘,热的人口干舌燥。”
按着说话的一般规律,就该说,口干舌燥,往下再说,就该说要喝点水了。而马伯乐不然,他的说话法,与众不同。他说“热的口干舌燥,真他妈的夏天真热。”
太太一听他这话就得赶快倒给他一杯水,不然他就要大大地把夏天大骂一顿。(并不是太太对马伯乐很殷勤,而是听起他那一套罗里罗唆的话很讨厌。)太太若再不给他倒水,他就要骂起来没有完。
这几天的夜里,马伯乐和太太睡在旅馆的房间里,马伯乐一翻身就从鼻子哼着长气。马伯乐是很擅长悲哀的,太太是很晓得的,太太也就不足为奇,以为又是他在外边看见了什么风景,或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使他悲哀的事情。
比方马伯乐在街上看见了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在卖,他对于那穷妇人就是非常怜惜的,他回到家里和太太说“人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穷得卖起孩子来了,就像卖小羊、小猪、小狗一个样。真是……人穷了,没有办法了。”
还有马伯乐在秋天里边,一看到树叶落,他就反复地说:
“树叶落了,来到秋天了。秋天了,树叶是要落的……”马伯乐一生下来就是悲哀的。他满面愁容,他的笑也不是愉快的,是悲哀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的笑让人家看了,又感到痛苦,又感到酸楚,好像他整个的生活,都在逆来顺受之中过去了。
太太对于马伯乐的悲哀是已经看惯了,因为他一向是那么个样子。太太对于他的悲哀,已经不去留心了,不去感觉它了。她对他的躺在**的叹气,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就仿佛白天里听见大卫哭哭即唧地在那里叨叨些个什么一样。又仿佛白天里听见约瑟唱着的歌一样,听是听到了,可是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马伯乐的烦恼,太太不但没有安慰他,反而连问也没有问他。
马伯乐除了白天叹气,夜里也叹气之外,他在旅馆里陪着太太住了三天三夜是什么也没有做。
每当他想要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太太到底是帶来了多少钱,但到要问的时候,他就不敢啦,因为他看出来了太太的脸色不对。
“我们……应该……”
马伯乐刚一说了三四个字,就被太太的脸色吓住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
他又勉強他说出了几个不着边际的字来,他一看太太的脸色非常之不对,说不定太太要骂他一顿的,他很害怕。他打开旅馆房间的门,下楼就逃了。
而且一边下着楼梯,他一边招呼着正从楼梯往上走的约瑟:“约瑟,约瑟,快上街去走走吧!”好像那旅馆的房间里边已经发生了不幸,不但马伯乐他自己要赶快地躲开,就是别人他也要把他招呼住的。
到了第四天,马伯乐这回可下了决心了。他想:世界上不能有这样的事情,世界上不能容许有这样的事情……带着孩子从青岛来,来到上海,来到上海做什么……简直是混蛋,真他妈的中国人!来到上海就要住到上海吗?上海不是他妈中国人的老家呀!早晚还不是他妈的倒霉。
马伯乐越想越生气,太太简直是混蛋,你到底带来了多少钱?你把钱拿出来,咱们看,照着咱们的钱数,咱们好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难道还非等着我来问你,你到底是带来多少钱?你就不会自动地把钱拿出来吗?真是爱钱让钱迷了心窍了。
马伯乐这回已经下了决心了,这回他可不管这一套,要问,开口就问的,用不着拐弯抹角。就问她到底是从家里带来了多少钱。马伯乐的决心已经定了。
他找了不少的理论根据之外还说了不少的警句:“做人要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丈夫,做起事来要直截了当。”“真英雄要敢做敢为。”“大人物要有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