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因探望八旬父母重回家乡,望见遍地的楼宇厂房之外,田野寥落,片雪不见,一派灰蒙蒙的尘埃雾霾。路经家乡田园,早已面目全非,古人慨叹之物是人非、近乡情怯,在今早已人物两非,几无从辨认与想象,不觉一片茫然和唏嘘。
这当然不是本土独见,想眼下整个国家都是一片繁忙景致,机声隆隆,烟尘弥漫,这现代的文明,犹如一架巨大的可以推平一切的推土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和消灭着现存与历史。你自然可以视之为繁荣的一日千里,当然也可以看作是一场**平一切的劫难。车过故乡,童年的那条河,那依河而居蜿蜒十里的烟柳荻花,板桥茅舍,如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那河也早已不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觉就想起了一位前贤,清代的举人蔺裔青的一首《利建桥道中》:
千顷云罗一抹烟,渔家簇簇稻场边。晚来收网入前渚,拂落芦荻花满船。
这“利建桥”去我的故乡“龙王庙”—今称“东风村”,乃是“破四旧”年代的改名—只有三里路。小时随祖父赶集,名曰“赶桥集”。集市不大,只是交易些鱼虾蔬菜、农副产品,且限于晨起,日上一竿便散了。但那时,古桥上下两岸,迤逦摆开的摊位,吆喝声、狗吠声、鸡鸭的叫唤声,响成一片。还有那专门**小孩子的泥哨糖人之类,都让人驻足流连。尤其是深秋时节,桥下的流水清澈见底,水面上蒸腾着缕缕水气,宛若童话中的情境。不知怎的,每当我看到《清明上河图》,设想的现实中的对应物就是故乡的这座桥,对应的情景也便是赶桥集的景象。可见,清人先祖所见与我之童年所见,并无差别,但是如今再看,就再也无从找寻先前的影子了。
文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依我看,它如果注定还不会死,那么就应该写出这些美好但行将消失的东西,最终成为保护这些美好的东西,使之不再消失的力量。作为今人,设想一千年后我们会留给后人什么,这是值得思考的,是万古不变的美好自然,还是一片无法消化降解的现代塑料与水泥垃圾?是清澈的河水和碧蓝的天空,还是毒气雾霾与污泥浊水?让世世代代哺育乡人的母亲河成为排污沟,或者在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最终干涸消失?或许我们可以从祖先的文字中读出贫穷和不公,读出个人的现实忧愤和并无来由的万古悲愁,但你不会读到一丝丝的大自然的啼哭和污臭。假如我们不能把这亿万年来养育了一代代祖先的美好田园保护好,我们就将是一群千古的罪人,不肖的子孙。
相比之下,个人的感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但是一篇文字中如果没有真切的生命体味,也就失去了感动人的价值。我并不想在这里抒发什么个人感怀,但是站在家乡的田野,遥望迤逦走过的道路,我眼前不由地闪回美国乡村诗人弗罗斯特的句子,他漫步在山野的丛林,设想着可能的人生,完全不同的道路,对过去和现在,已知和未来产生了深深的遐想和无限的迷茫:
黄色的树林中分出了两条路,
可惜我无法同时涉足,
我曾长久地跋涉,
如今却在这里伫立,
眺望着其中一条的尽头,犹豫、踌躇……
然后,我选择了另外一条,
因为它更宁静、美丽,有萋萋的芳草,
尽管两条路都清新迷人,
尚未受到路人的打扰。
两条路都落叶满地,
未被践踏的叶片间充满了清新的气息,
啊,我多想有一天也能走一走未选择的那条!
前路绵远,我却惦记着回去。
或许,多年以后的某个地方,
我会叹息着回想:
深秋的树林中分出了两条路,
我选择了其中的一条,
我的生活因此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首诗的题目是《未选择的路》。用未选择的道路,来强化对已选择和已走过的路的衬托和比对,更显示出这条路事实上的独一无二和命运感。没有办法,这就是命。这多像我故乡的另一位先贤,五百年前的布衣文人魏休庵先生的一首《有怀》中所说:“江风山雨两相期,夜夜村前作故知。风为开扉扫落叶,月来送酒上芳堤。朗吟修竹声先起,醉舞疏松影亦奇。但籍幽独时共赏,百年心事不须疑。”都是百年的心事,都是冥冥中的江山风雨、命运来路的两相期待,总有一天它们会显现。
但是现在,且让我们好好体味,好好拥有。
2014年12月31日,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