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正在燃烧着年轻的身躯,放射出闪电一样的光焰。衰老的前者怎么能够使他就范?同样,当歌德在高呼着“要适度,适度!……节制,节制!”的时候,荷尔德林又是怎样在沉默中反诘,“如果在时代的坚实锁链中我的心在燃烧,你们如何将他缓和?只有斗争才能将我拯救,你们软弱者怎能夺去我闪光的本色?”也许用这种诗歌“秘密”的或者默诵着的方式来帮助他自己去反抗这时代的权威,这本身也是荷尔德林的不幸和软弱,但是这应该也类似于一种“在路上”的情形了—他坚信着自己,但又怎能预料他身后的事情,知道自己一定会跻身其间,并博得那么多的承认,甚至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两座高不可及的山峰?
我面前的小路似乎出现了犹豫,远处的一片密密的灌木似乎预示着那片最后的风景的到来。路旁有一丛凋谢的玫瑰,枝干零落,残叶绛红。只有两枝未开就已干缩了的,还在风中可怜地颤抖,执意地抵抗这季节的包围。
小路上已变的空空****。一丝暮色中的孤独围拢过来。或许当年的诗人就是止步在这里?他哀叹着这自然的壮美和喑哑,却感到了彻骨的疲乏和寒冷。那时他回转身来,看看了无人迹的身后,那澎湃的**还剩几许?疯长的秋草像波涛一样向他漫过来,将他那瘦弱的声音和无助的身体牢牢地盖住。
一百年后才有人重新踏上这一条路。是他们再度筚路蓝缕,重新踏出这通向诗歌、存在和语言的林中之路,这两位同样的智者,令这座古老的学府骄傲的人物—马丁·海德格尔,以及卡尔·雅斯贝斯—曾以不倦的热情,来为这被湮没的诗人呼号奔走。想必他们当年执教海德堡的时候,也会时常来这里漫步,追寻着诗人的灵感和踪迹。他们的很多思想也许就是在这条路上萌生或被感染的。想来这哲人小路也还应该有这样一层意思,而不独属于荷尔德林。最真实的意义上也许是他踏出了第一道足迹,而渐行渐多的后来者终将它踩成了一条道路。这也是思想和一切哲学的历程。
难以解释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如此衷爱荷尔德林的诗,一个职业的哲学家喜欢的方式是用繁难而抽象的文字,海德格尔曾经在这方面登峰造极。然而他又热烈地喜欢上了荷尔德林,在这属于“单纯者的辉煌”的诗歌里,不期发掘出了丰富的启示。所以,海德格尔认为他是用诗歌的方式,用了象征和充满了神性的语言,触及了“存在的真理”。某种意义上这有似于中国人的方式,在我们的祖先那里,对世界的认知基本上是体验式的,当他们登高追远,必然要萌发生命的感怀,而诗歌就这样产生了。大地与自然被赋予存在的意义—它们同时具有了自在的“永恒”以及与我“相遇”的双重含义。“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生命意识派生出存在的哲学,而哲学所关注的最终也是生命和生存本身。这样的方式在中国人那里已经延续了两千年,可是在专注于追求“客观真理”的西方人这里,诗与哲学的合一、语言与存在的真正相遇,却是从荷尔德林开始。
不过,最终使这意义得以确立的却是海德格尔,是他第一次从“存在”的本体、认知以及表达的“三位一体”的高度上,重新阐发了荷尔德林的意义,用征引他那些充满着神秘启示的断章与箴言的方式,表达了用哲学的语言所无法表达的思想。这是体验的哲学,或者是诗与哲学的统一。也是因为借助了这样的方法,借助了诗歌语境中最简单的和破碎的词语,海德格尔哲学中那些晦暗的理念和思想,才得以更加“澄明”。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互相创造和辉映的。这意味着在某些情况下,诗也许比哲学更便捷地接近和通向真理,否则,哲人何以在哲学之外还需要诗?
还有雅斯贝斯。他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还在海德堡讲授哲学,据说他当年也经常来这条路上漫步,并被众多的崇拜者时时簇拥和追逐着。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在推崇荷尔德林的诗歌、解释着艺术真谛的同时,还充满**地捍卫着诗人的人格。他对世俗伦理中的“精神病”概念是这样反击的—“寻常人只看见世界的表象,而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他的例子是无可辩驳的:米开朗琪罗、凡·高和荷尔德林。在艺术史上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他们的“精神分裂”正是他们艺术创造力的真正源泉,而那些寻常的诗人和艺术家,不过是“无数欲狂而不能的模仿者”罢了。这样的说法不但是对诗人精神价值的哲学肯定,而且也是对世俗伦理及其思维方式的无情抨击。实际上,现代人不就是像在监狱里培养罪犯和在战争的难民营里滋养暴力一样,在广义的精神病院里,制造着普遍的精神创伤,行使其精神的专制的吗?
伟大的怜悯啊,只有高贵的心灵,才能有这样非凡的理解。
精神缘何才会分裂?或者说,什么样的灵魂才会挡不住世俗的风刀霜剑?哈姆莱特说的好,“世界是一所牢狱”,在这所黑暗的牢狱里,“是徒然忍受命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故只有装疯。荷尔德林自己说,为什么我会被视为疯子?是“因为凡夫俗子难以认出纯洁之人”。食指说,“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还能跳出墙院,而我只有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我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将毫不迟疑地,放弃这所谓神圣的人权。”是因为人们在种种的等级统治与精神的捆绑之外,还在谋求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这在最底层的人民中间也随处可见—就像鲁迅在他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中所描写的一样。所以,精神分裂在我们所谓文明的语境中,反而具有了广泛的隐喻意义,它成了反抗这些统治、表达个体的独立声音,甚至传达神圣的拯救意志的象征。这是人类的悲剧,在一切的残害之外,还存在着这样的不幸:人们在无意识之中正行使着—并且从未怀疑—其可怕的精神专制。
当然,更惨痛的例子是那些掌握了真理的英雄,他们也因为庸众的愚蠢而被误视为异端和危险,就像屈死的拉奥孔和布鲁诺,他们都是这悲剧的牺牲者。
梵·高也是最好的例子,他活着的时候一文不名,除了亲人,没有一个人真正赏识过他的作品。他是在误解、歧视、贫寒和落魄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可他死后却身价百倍,是他深刻地解释了绘画艺术的现代内涵,并且改变了艺术的历史。如今他的每一幅画都已价值连城,抵得上无数庸人蝇营所值的一生。在庸人的正常和创造者的精神分裂症之间,何者更具有创造的意义?何者更接近创造的本能?也许还有例外—雅斯贝斯指出了一个特例,那就是歌德,在伟大的诗人中只有他一个是“躲着深渊向前走”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例证。在雅斯贝斯看来,寻常人只是用笔写作,而非凡的诗人却是用生命、用一生的人格实践来完成。这人生甚至不是人杰鬼雄式的伟岸,不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大,而是失败与落魄的悲壮,是狂人般的自我怀疑与人群恐惧症……于是天地间有了另一种悲剧,他和自己“内心的魔鬼”—那人世的欲望与庸恶在他内心的映像与渗透—去拼杀,他的超人性不是由于他人性的完美,而是由于他同自己内心的魔鬼进行的殊死肉搏。他创伤累累、血痕遍地,他由此演出壮丽的戏剧,这戏剧不亚于俄狄浦斯的惨烈、西绪弗斯的荒谬、普罗米修斯的悲壮。
从屈原到鲁迅,到食指和海子,这是在遥远的东方,在这里则有更多的例子:19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们,还有凡·高、克莱斯特、尼采、斯特林堡、爱伦·坡,还有弗吉尼娅·沃尔芙、西尔维娅·普拉丝……诗人上演着人世间最惨烈的殉道的戏剧,承受着自我的分裂与病痛。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只有被误解、伤害、鄙弃和嘲笑的份儿,他们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当然,这盲目的伤害也构成了他们不平凡的生命的一部分……
这就说到了茨威格。我不知道这位本世纪里最优秀的德语作家,是否也曾来到过这条小路,但他对荷尔德林的理解,却最使人感动不已。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从人性最隐秘的地方,从神性最辉煌的高处,还有从艺术的最精微、最不可言说之处,如此精细地解释着荷尔德林,解释着艺术创造的奥秘。他的这本《与魔鬼作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曾使我彻夜难眠,难以自持。他对荷尔德林的描写和精神剖析,在我看来是那样地具有不可思议的切入生命与艺术本质的力量。
“内心的魔鬼”—我以为这是解释悲剧的命运以及不朽的诗人,他们普遍的写作动力与精神源泉的一个最关键的所在。任何人在本质上都是常人,只不过优秀的艺术家能够更直接和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有更多的精神斗争与内心的风暴罢了。这风暴当然会将诗人带入危险,加强他生命中深渊和自毁的倾向,但正是这危险的体验又再度激起他追逐光明的**与力量—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某些时候,这力量的神秘与不可抗性,会被诗人认为是来自“神启”的意志,这样,他歌唱的欲望与语境进而获得灿烂的升华……茨威格认为,这样一种来自生命的隐秘结构的力量,就使荷尔德林变成了“德国的希腊精神的象征”,他自己也成了希腊神话中那位固执地要体验光明与生命之极境的悲剧青年法厄同。
这个古希腊人塑造的漂亮青年,乘着他燃烧的歌唱飞车飞向众神。众神让他飞近,他壮丽的天空之行宛如一道光—然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众神需要惩罚那些胆敢过分接近他们的人:他们碾碎这些鲁莽者的身体,弄瞎他们的眼睛,把他们投入命运的深渊。但同时,他们又喜爱这些大胆的人,是这些人以火光照亮了他们,并把他们的名字,如“神威”,作为纯洁的形象置于自己永恒的星群之中。
这就是彗星,天才诗人的象征。他是早夭的,但是他燃烧自己放出灿烂的光焰,也用其不朽的生命人格实践完成了他的创作。死亡,或者精神分裂都是这燃烧的隐喻。这是诗人的代价,也是报偿。人其实与神一样,他们最终会折服于这样执着的勇敢者—因为再愚钝的人他们自己也会有那么一个高尚的灵光闪现的一瞬,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法厄同那样的勇敢者,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市侩气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占了上风……
小路的尽头并没有出现雕像,在绿草之上,半黄的灌木之间,是一块简单的石碑,赭色的、接近暗红的一块石碑,好像一个边角还略略有些残损。那时暮色已快要降临,最后的一缕斜阳照射在石碑上面,打上一层古铜色的光晕。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沉了下来。
这就是一条路的终点?就是这样一点可怜的风景?我不知道在图宾根、在法兰克福、在魏玛和耶拿,那些印着诗人稠密足迹的城市,是不是也有他的一两座雕像?在这个崇尚文化积累、热爱哲学和艺术的国度里,到处都是博物馆和名人纪念地,我甚至听说在某个城市里居然还有一块叫作“歌德呕吐处”的纪念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崇拜还是对这崇拜的揶揄,但凡捕风捉影能够找到点依据的,人们总要想法子造上一座雕像,立上一块石碑,或者挂上一块牌子,沾一点名人旧居或足迹的仙气。可为什么独独对这位诗人,却是用了这样简单甚至是粗陋的方式?
我还是想起了茨威格对荷尔德林的评价,也许这样的方式是最合适的。这个与自然同在、与大地同质的纯洁之人,他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喜欢人们对他的那种华丽的纪念。在德国的艺术史中,也许歌德是永远要居于王者之尊的,而荷尔德林却永远只是流浪者和悲剧精神的化身。他虽然挚爱着神灵和天父,但他将反对任何对他自己的“神化”。茨威格说,“在德国思想史上从来没有从这么贫乏的诗歌天赋中产生出这么伟大的诗人”,与歌德那样的诗人比,荷尔德林的“才华”也许是贫乏的,然而他的魅力和不朽之处也正是来源于此。正如天地的大美,山川的愚钝,荷尔德林所需要的只是用生命来实践他的热爱。“他的材料并不丰富”,“他所做的全部就是吟唱”,“他比其他人都柔弱,他的天赋比重很小”……然而,他却因为自己的纯洁而“具有了无尽的升力”—茨威格禁不住地感叹:“这是纯洁性的奇迹!”
哦,奇迹!我想象那时,这疲劳的人站在高处,语言贫乏到了极点,嘴里只有茫然的唏嘘,似有若无的呢喃。语言在这时和这里已失去了意义。他用了最简单的音节,和最苍白乏力的音调,甚至看起来让人难堪和尴尬的重复,较量着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思泉涌、文采横溢的诗哲。他的真诚和热切、执着和疯狂,让一切仅靠才华和语言邀宠的文人墨客们,宛若遇见了阳光的晨露一样,转瞬即逝,一点也靠不住—
凡夫俗子们,囿于自己的财产,有生之年烦忧不断,一生中的情感
再无暇他顾。但终有一天,
他们这些胆怯者必将离去,在死亡中,
每一粒元素都将回归本原……
也许艺术的至境从来就不包含人为的复杂,纯洁的信仰所诞生的**以及所酿制的语境,才是最神秘的力量。这也使人想起他的兄弟—遥远东方的一个天才少年,他曾经称荷尔德林为“我的血肉兄弟”。要知道,在80年代还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这个人的意义,关于他的一切还只有很零星的介绍,而海子对他的阅读也不过仅限于少量的诗歌,但他对他的理解和热爱却已经这样深。在他的最后一篇写于1988年11月的诗论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灵魂的遭遇,他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如今,当我越来越多地比较他们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一对兄弟在思想、气质、思维甚至诗歌的语境等各个方面,都是如此的相似!大地和神祇,共同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基本主题,他们因此形成了原始而混沌、苍茫而辽阔的写作情境,并具有了不可估量的自动的“升力”。也就是说,是他们内心的纯洁和与生俱来的神性,使他们的词语具备了返回宇宙之初的、疯狂和爆发的、重新创世纪的品质,他们也因此而共同“走进了宇宙的神殿”。只不过与荷尔德林相比,在海子的内心和诗歌里有着更危险的毁灭倾向罢了。同样指向着深渊,而速度和倾角却有着差异。
因此我就想,一个西方的诗人和东方的诗人,其生命的处境在本质上能相差多少?不但像屈原那样的殉道者,我甚至觉得即便是陶渊明和谢灵运,某个时期的李白或杜甫,早夭的天才李贺,还有落难时期的白居易与苏轼,他们同荷尔德林之间,也间或有着相似之处—在自然与尘世之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在热爱与冷漠之间,在纯洁与复杂之间,在自信自恋与自弃自毁之间,在功名利禄与自由人格之间……都同样充满了内心的分裂与斗争。许多条相似的小道,也曾在那遥远东方的土地上留存,即便因为战火和时光的无情湮没,它们也仍然会长留在文字与诗歌里,留在东方人的哲学和心灵里。
我就来到了那石碑前:它刻着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盘桓于此的时间,也还刻着他盛赞海德堡美景的诗篇。我无法读懂这诗,但却能够想象得出他站在这里,面对彼岸这古老的城堡和它周边的壮美自然,心中所发出的由衷赞叹。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石碑的周边,除了暮色与风声,连一朵鲜花也不曾留下,只有一片落叶覆盖的青草,在低低地迎风招摇。
我们的诗哲就是隐身在这与天地浑然的世界之中了。
我只能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设计了。一条路把人们引向这里,并不很多的,但却是心怀敬慕、热爱着那些稀少之物的人。他们来过,在先哲留下的足迹上撒下,或沾上一点零星的草屑或泥土,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就够了。
暗红的黄昏如水一般降下来,无垠的苍穹则在一片暗蓝中飞升。我却不能不返身折回来路,回到我的世俗世界里去。涅卡的水波在海德堡的灯火里闪烁出迷人的幻境。那时我满足地想,一个卑俗的心灵也终于有了那么灵光闪现的一瞬,真是未曾预期。什么东西潮湿了我的双眼。迷离中,我仿佛看见那涅卡河的儿子,那未曾安歇的漂泊的灵魂,诗人中的诗人,我看见他带着凡人俗夫的全部弱点,从草际和水波上走过,没有什么标记,甚至褴褛的布衣和风中飘飞的乱发也不使他更加显眼……
2000年冬于德国海德堡
2004年9月10日深夜改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