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自是十分顺利,接着缔姻,即是订婚,又称传红。这日一早,赵家各处挂灯结彩,厅上供和合二仙,燃了红烛,邀了赵李两家亲友来吃了订婚酒,接着备礼“行聘”,浩浩****的队伍进入李府,李家受聘,设宴款待后亦有“回盘”。发奁俗称发嫁妆。李家千金嫁妆摆了满院,何物在先何物在后,都有讲究。又请方士择吉日,将婚礼定在腊月初八。
此时十月下旬,苏轼死后停柩七七,李格非去眉州参加葬礼回来,一连数日不住地叹息,对妻女称奇:“恩师家乡有座彭老山,相传他出生那年突然失去了灵秀之气,草木枯萎,百兽绝迹,今年方才恢复生机。人们都说恩师聚集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直到他去世,才将灵气还给山川大地。”
李清照道:“苏爷爷乃天地造化之奇,自然界岂无感应?”
王月新回屋拿着大红烫金帖子出来,递给夫君:“老爷看看这笄礼帖子吧。依照习俗,女子婚期定后,要行笄礼,我算着老爷的归期,已定了日期,以笺书写请辞,送达正宾。”
李格非看看帖子,凝重道:“常规的笄礼,应于下一年农历三月三上巳节进行,但婚期紧迫,说不得了。这位正宾,要择亲姻妇女贤而有礼者为之。”
王月新笑道:“老爷请放心,这正宾乃是苏小妹,恩师苏轼的妹妹。”
李格非点头道:“好,笄礼前一日,要记着再次遣人,以书致辞恭请。”
王月新道:“知道,参礼人员除了正宾外,另有有司,赞者,皆为妇人,还有观礼者若干,都已下帖,也备了答谢礼。”
李格非好奇道:“夫人办事周详,在下钦佩。但不知都请了哪些人观礼?”
王月新骄矜道:“为了照儿的笄礼,我几乎将士林们的夫人全都请到了。”
笄礼这日,各种轿子在大门口排了二里多地。王月新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特意从“洪记老字号”定制了一套脂粉头面首饰。“洪记老字号”是京城第一名店。李清照身上的那套苏绣名品——“双面全异绣”裙襦,只消人微微一动,那流觞的水纹就像在流动的。那是赵明诚在笄礼前送来的,说是他嫁到明州史家的大姐赵婉,特意置办的江南名品。
李家阖府五更起床梳洗进食已毕,旭日初升时分已达家庙。李格非夫妇组织了艳装丽服的一队丫鬟,立于台阶上迎候嘉宾。片刻,着深色曲裾长衣的苏小妹带着一助手赞者,亦着深衣,款款走来。李格非夫妇忙下了台阶迎接,相互揖礼后进入家庙。
家庙由帷幔隔成东西两房。西为礼堂,东为更衣室。礼堂里摆放小几一张,置醴酒一杯米饭一份。另设拜毯三张,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中间的毯上放三套衣服,盥盆一个,置于放衣服的毯子北侧。另陈拜毯几张于东西两侧,上放兔毛绣芙蓉座垫数个,供观礼者围坐。
赞礼、执事、参礼者陆续进门,众妇人各个妆容雅致,被李格非夫妇请入座位。李清照沐浴已毕,长发流泻肩头,着朱红色锦边采衣,梳双鬟髻候于东房。赞礼一声“笄礼开始”。礼乐响起,李清照从东屋出来,正坐席上。赞者奉上罗帕、发笄,苏小妹上前,吟诵祝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丫鬟为李清照脸上扑粉,用红线绞去汗毛;以百花水洗头,以桂花油润发,挽髻,插簪,插鲜花,谓之上头。赞者从席上取了一套素衣襦裙,与头上发笄很是相配,李清照饮下赞礼酌酒、略尽馔食,赞者长声道:“礼成!”
李清照向父母行正规拜礼,回屋加了凤头簪、曲裾深衣,酌酒、尽食,向正宾跪拜。苏小妹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最后,李清照加了金凤钗冠,深红色曲裾深衣,白缎织金牡丹千褶长裙。苏小妹再念祝词:“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李清照拜礼,接过礼赞奉上的醴酒、馔食。她明白三次加笄含义不同:采衣色泽纯丽,象征天真烂漫;素雅的襦裙,象征少女的纯真;端庄的曲裾深衣,体现花季少女的典雅端丽。
礼成后赞礼引李清照至父母面前,下拜,李格非含笑命她平身,她依礼再拜,经过一番琐碎累人的仪式,疲倦且不耐,平身之后微微朝前探身,压低声音道:“母亲,好了吧?”
李格非凝重道:“都及笄了,却还这般不懂端庄!拜母亲,再听宣训,而后接受宗妇及姊妹们的祝贺。行动要端庄优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李清照嘟了嘴道:“是。”于是再拜,聆听赞礼宣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李清照再拜,背出答词:“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归位再拜,并三拜正宾苏小妹。李清照久闻她才名,秦观逝后,苏小妹孑然寡居,李清照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敬仰和怜悯。
李格非夫妇起身,王月新拉女儿,看看女儿高过自己头顶,身形虽然略瘦,但加冠着服之后,已是一派雍容风姿,流转的眼波落入她眼里,仍流露出她所熟悉的那些顽皮。
李格非向参礼众人抱拳行礼:“小女清照笄礼已成,感谢诸位宾朋!”
婚期一天天接近,王氏却一天天心神不定,分别请了几个方士来合八字,竟然都说双方是百年好合的八字。她这才略略展颜,每日里烧香磕头。这日李格非下朝回来,对王氏说道:“我体谅夫人这片慈母心肠,可也不要尽想着照儿的婚事。我瞧着欢郎这几天咳嗽的厉害,可别疏忽大意。”
王氏拍拍夫君胳膊道:“放心,照儿照顾她弟弟吃药,很是上心。抓药、熬药、尝药,无不亲力亲为。你没瞧见那阵势,比我可要仔细得多。”
李格非摇头道:“照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这小孩子照顾小孩子,总会让人担忧。”
王氏笑道:“照儿将要嫁人了,哪里还是小孩子?她一进赵家,总是要服侍公婆夫婿的。提前学着照顾人才好。你没见她亲自炖了雪梨汤送给弟弟,还死死地盯着吃药,吐一口要加半碗,小欢郎都吓得不敢吐药了。”
李格非心里宽慰,点头笑道:“照儿能这样懂事当然很好,也免得到了婆家遭人嫌弃。”
这句话触动了王氏的心事,她怅然道:“赵府那个郭氏谁不知道?是个十足的厉害主儿,拿手绝活是拔花除草,这些年将赵挺之的妾室一个个除掉。若非事情迫不得已,我如何舍得叫照儿去那家受苦遭罪?”
李格非安慰道:“既然各位方士都说是百年好合的八字,那便是好姻缘,孩子便不会受苦遭罪。夫人放宽心怀,好生将息吧。”
王氏含笑反驳:“好生将息?我这每天都马不停蹄,大事小事几箩筐。”
冬月,赵家送花粉“催婚”,李家回了帐幔,被褥装点新房,称为“铺房”。
到了腊月,婚期来临。早一日下午,迎娶新娘的花轿已放在赵府大厅,厅中百烛齐燃,灯火辉煌,称为亮轿。此时,李家亦摆宴席,添箱的女眷请李清照喝别亲酒。婚礼系昏礼,需于晚间举行。拜堂以巳时居多。当日申时,迎亲的队伍由赵明诚引领着从赵家出发,潮水般浩**地漫过御街、潘楼街,大队的士卒为迎亲队伍戍卫护航。
这场大婚轰动了汴京。看热闹的人万头攒动,爆竹响、礼乐起,唢呐悠扬。迎亲乐班吹吹打打地进入李府,花轿停在厅上。新郎官赵明诚年方十九,生得相貌堂堂,身形魁梧,一身大红喜服显得鹤势螳形,目光明亮,与儒雅白净的岳父李格非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两辈人。
既有今日,往事也说不得了。王氏拉着赵明诚的手上下打量,直看得女婿脸皮发热才放手,又碎碎念了半炷香时间,说的多是“我女儿娇宠惯了,请多担待”之类的话,只怕女婿不当回事。直到赵明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婿记下了,小婿一定牢记”,她才去了厢房。
“女孩儿在家是千金之体,父母亲自然是百般骄宠,一旦成了媳妇,可就天翻地覆了,公公婆婆晨昏定省、恭敬侍候,丝毫不能怠慢。对夫婿得体贴,对妯娌小姑得殷勤问候,夫家上上下下哪个都不能得罪,受埋怨了,你连分辩都不能。出了门,成了人家的人,日子过得好赖,都看你自己的本事。这边的公婆,那边的妯娌,南边的叔伯兄弟,北边的管事婆子,一屋子没有血缘隔山隔水的生人,你若走不圆这个场面,难不成让你爹娘给你撑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