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芙蓉玉镯狼蛊咒
赵明诚悄悄立在她身侧看了好久，心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终情不自禁挨着她坐下，顺势将她揽住。春夜无限风情，外面花开花谢，柳絮纷纷飘落。屋内鲜花美颜馨香怡人，什么劳什子事皆忘，什么绵绵情话省却，唯愿守着这份宁静祥和。他这般的深情相与，久久凝视她的哀怜无助，浑然不似满腹珠玑，浑然不似思维缜密冷静机智。此刻，她竟似没有思想没有才学的俗物，一个空空的躯壳。
他心下恻然，埋首于她颈间，掣住她冰凉的青丝，再触她温润的玉肌，她似乎打了个寒战，再无声息。他喃喃道：“照儿，我们别再赌气可好？明明两心依旧，却为何要这样两相伤害？”
她终是意志消沉，想着此生已至此时此日，何苦总是言不由衷，违心差意，终于抬手推他：“自被遣离汴京相府那刻，我的心已经生锈，你尽可以让我悄悄离开，莫让我耽误你的子嗣大事，可好？”
“离开？你休想！”他厉声喝道。在太和山守孝期间，因为“争吵惊扰亡魂”，他屡屡迁就。这类话他此刻再次听到，突然爆发了执拗和霸气，跳起来一把拽住她手拖到地毯上，“听着，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离开！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容许你游离于赵府以外，哪怕只是留住躯壳，我也要留！”
“放手。”她欲挣不脱，一急便对着他手背咬下去。他吃痛松手，旋即更紧地钳制，死死抱住她，急促间只听得两人喘息。良久，只听他哀求道：“往日是我辜负你，今日便任你打任你骂，绝无怨言，只要你能出口恶气，与我冰释前嫌，你尽管动手罢。”
他话音未落，李清照扬手一掌掴去。他的面颊火辣辣地痛，双目熠熠盯着她，毫无退避之意。她横了心，又是一掌掴去，看着一缕鲜血顺着他嘴角淌下，顿觉全身无力，踉跄着倒退几步，他却慌忙去搀扶。哪料她并不领情，冷然推开他，话语决绝：“你亏我的，我今晚已悉数讨还，此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相欠。我只是不想让双方高堂多操心，待住到你父亲周年忌日，亲戚们也都来过了，那时我再悄悄走了吧……”
“照儿，照儿……”赵明诚苦恼地来回踱步，倏然停住，托住她脸，冷笑着逼视，“你那么冰雪聪明的人，难道真不知我的心，不懂我的喜好？尽拿这撒气话来激我……”
李清照冷冷摇头：“我岂会不懂你的心？不知你的喜好？只是你的喜好广大，我宁愿全身抽离，远离你的天地，成全你的碧海云天。”她从他掌中抽离，忽望着窗外夜幕流泪，“你我成婚以来，我总是你的拖累，半分也帮不到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赵明诚从后面环住她腰肢，流出苦涩的泪：“你怎能这样说话？看来，我的心，你一直不懂。”
她不想心太软，决绝道：“我不懂，也不想懂。我的心，也不再是你的。”
赵明诚呆了，怔怔地看着她，面如寒霜，忽又仰头长笑几声，嘴里说着好好好，大步朝门口走。李清照追上去推了一把：“去西厢房吧，再也不要理我！”
赵明诚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跺脚道：“李清照，你比我狠！”毫不犹豫，拂袖而去，到书房喝了一夜闷酒，第二天凌晨摇摇晃晃地，由赵真扶着去了街上的当铺里。
三月的阳光照亮阁楼的厢房，白釉花瓶中插着夭夭桃花。那桃花似乎依然盛放在枝头，绿萼红花，孤削美艳。虽是厢房，并不简陋，墙上挂着梅竹菊兰图案画幅，多宝格上是各式古玩、器物。红锦帷幔遮挡了明灿光影，红木圆桌前坐着正在刺绣的紫琪。白缎褙子，领口袖口镶着芙蓉花饰，清淡的梅花妆，看起来淡雅、温馨，正随了她的性子。
丫鬟秋菱拿着一块鸳鸯玉佩进来，笑道：“三爷甚懂古器，珠宝店和当铺大赚了一笔。老夫人赏了各房夫人，正房的一人一块前朝玉佩，偏房的一人两匹杭绸，两匹湘绫，两匹江宁府的软烟罗。姨娘您瞧瞧这前朝玉佩的成色，老夫人这是把您当正室看了。”
紫琪柔缓的性子，此时脸上却有厉色，将绣花绷子紧扣，嗔道：“尊卑有序，姨娘就是姨娘，再胡说小心受罚！”
青玉花熏里素香飘袅，案前插着雪白的梨花，李清照正在伏案看书。郭大乔一进屋便大声嚷嚷：“三弟妹你瞧我这记性益发不好了，明明要先来你这儿，却抬脚去了西边儿。俗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睡眠，我瞧三弟妹真是少有的大度，弄个偏房在眼前绕来绕去，也不泛酸，真真是才女的雅量。”
李清照向来不理会她这类挑拨言语，命夏雪看座，斟茶，上了茶果，在郭大乔对面坐了，赔笑，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并不接茬。
郭大乔命丫鬟把两对玉如意放好，李清照温婉道谢，将就要溢出眸子的悲苦抑到腹底。
那年大婚，汴京城万人空巷，花轿走过御街三段，浮光掠影。她身着喜服，美若天仙，他穿红挂彩，俊逸无双，一时众人纷纷称羡。
端午佳节，夫妻挽手走过御街走过相国寺，惹得众人侧目。金明池边芙蕖照水鸳鸯交颈，赵明诚的织锦白袍映暗了头顶霞光，他以他特有的洒脱不羁，竟吻了她，抚着她鬓边的绢丝宫花道：“咱们雇个画舫，来个鸳鸯戏水吧？”
晨光映眸，李清照梳妆已毕，拿了花鸟纹银丝长袍为明诚更衣。赵明诚望着镜中她的影子笑了，揽她于怀中，低声问道：“昨晚……我表现可好？”
“你坏……”她的红一下子通脸，撒娇般推他，瞧瞧门口的丫鬟。丫鬟笑着退到门外。
赵明诚由着她为他整好衣冠，笑道：“天气还早着呢，你多睡会儿，再去请安不迟。”
宫中的进帖子诗会，华服玉颜，莺歌燕舞，皇后弹奏，贵妃歌舞，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
人生可以如斯繁华，却又可以闪电般落幕，唯有血泪相和流。
宦场沉浮，本该如此。可情感呢？她曾经似从一场噩梦里逃出，不知所措，不知要做什么，不知该去哪里，脚下每一步都是沙土、沼泽，好长，好难走。她将要陷下去，想要拼命地逃开，不住地往前跑，拼命呼救……
然而，逃不脱他的一个轻轻挥手。
李清照眼眶湿了，转身擦拭，笑着说劳烦嫂嫂费心了。
郭大乔仰头坐着，满脸得意道：“费什么心？咱妯娌之间无须客套。要说费心，明诚才费心，生怕谁会吃了他的妾室似的，一回来走到前面必先问她，每每在哪遇见，必要叮嘱怎么怎么照顾。”约莫着说到火候了，便话锋一转，“我娘家哥哥在京进了吏部郎中，官家给赏了住处，真是天恩丰隆。这些劳什子虽不算值钱，可毕竟是皇家的赏赐，比咱青州的东西金贵多了。弟妹虽出名门，眼界也高，如今也别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好好收拾着吧。”
“清照牢记嫂嫂训示。”李清照答道，心知郭大乔既在显摆，又在告诫她娘家如今败事，没有政治和经济仰仗，就该仰人鼻息，可别愣充什么高贵。
“这本是姐妹间的体己话，哪里是训示。”郭大乔拿了桌上杏仁果脯吃，接着絮叨，“我倒是担心，将来她生的孩子虽说要叫你母亲，可终究不是血亲。若是和你热络上了，那位必不愿意。即便你待孩儿再好，他回头也只认得生母，那你就白痛一场了。那位的心思可真够深的，这才多久，就笼络得老婆母迷三道四的，分给正室的玉佩也给她了，啧啧！”
在这边说够了，郭大乔才起身去了西厢房，一进屋就故做奇怪地把屋子看了又看，说道：“这房子朝向不好，冬天门不朝阳，一开门就喝凉风。这要是到了夏天，后面的太阳要把人晒死。瞧瞧，这是人住的房子？”看着丫鬟将礼盒放好，朝正房那边一撇嘴道，“东厢房住着也蛮好的，偏偏叫你住这儿。正房铁定不会生养，看到你便不顺意。姨娘安心生下孩儿，还怕她什么？一只不生蛋的鸡！”
紫琪忙起身让座，郭大乔辞坐，转身去了。秋菱隔窗看着她背影，学着她语气道：“西厢房住着也蛮好的，偏偏叫你住这儿。瞧瞧，这是人住的房子？”转身对紫琪笑，“要是咱们住东边，她肯定又是这话，两面三刀，挑拨是非！”
紫琪便责怪秋菱多嘴多舌没规没矩，秋菱忙磕头谢罪。
紫琪明白，老夫人早于汴京相府发话，待老爷千秋后，将家产按人头分给子孙人等，女孩们一人一份丰厚的嫁妆。郭大乔贪占之心甚烈，巴不得生出一大堆孩子，吞尽家产，将别人一概灭尽，对上做尽面子功夫赢得宠信，对下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可偏偏她生的子女一个个夭折，现只有一个女儿赵小荷。紫琪看到过郭氏对思诚的儿子赵坤下手，将阁楼上几块松动的砖推下去，以制造意外假象。可终归上天有眼，菩萨不会帮助恶人，一只肥狗飞快地扑倒孩子，被砖砸死，使郭大乔不能如愿。紫琪在廊道一角，将一切看在眼里，吓得瑟瑟发抖，跑开时却被郭大乔看到。
汴京往事，荆棘丛生，让她不寒而栗。事到如今，她岂能被她放过？大宅里的繁华荣耀不过是梦中水乡，平静的面纱下是汹涌的波涛。她还需小心自保！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