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颤抖着去扶李师师,泪水哗然,凄绝的大笑和嘶声悲号相继发出:“当年我变卖嫁妆,让你好好读书、嫁个好人家,可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李师师的脸上不是悲愤欲绝,而是彻底冰冷,只有绝望到极致,对尘世没有任何留恋者,才会有如此冰冷的表情。人要经历怎样的伤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清照突然哽咽道:“师师,师师,我,理解你……”
这一声理解让李师师摧心折肝,低声哭诉了当年被义父侵吞金银、残忍**,并卖到妓院的血泪史,最后哭得双手冰冷,歪倒在李清照怀里:“我那年才八岁……八岁啊……”
李清照疯狂般地捶打地面,痛哭失声:“这世界为何如此?人心为何如此?”
墙隅青杏犹小,池塘菡萏初绽。潺潺的水流声,光阴一般在花间流淌。虫声在窗外的草丛里起伏,似诵着一首古老的梵唱。两个女子相拥着坐在地上哭了许久。赵明诚偷眼望去,在两人中比出高下的只是年龄,李师师胜在绮年玉貌,李清照胜在气质优雅。
李师师终以锦帕擦泪,扶着李清照站起来,唤丫鬟上果上茶,请二人入座,语声沙哑道:“恩人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早已风靡了京师。茶坊酒肆,到处都在传唱,‘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李清照知她禀赋过人,天性聪慧,在极为宠荣和极为低贱的双重身份里,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轻抿茶水,目光和语气一般幽渺:“这些句子,怕是师师姑娘的心境写照吧?”
李师师的眼里涌上泪雾,笑容凄婉:“恩人的这阕词便是师师爱不释手的宝贝,读一遍哭一遍,哭一遍读一遍,只觉句句写到心里,就仿佛为师师写的一般。”
二人喝着茶,倾情诉旧半晌。李清照说到金人嚣张,一旦联金伐辽成功,必会成为大宋的威胁。李师师深有同感地点头,说一定会劝谏官家提防金国。
她拉着李清照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天空,莺声婉转,风吹着丝绦上的流苏,芳草般披散,亦如人的心事,纵横杂乱。
时光总是这样静悄悄、无声息地溜走,不给人片刻的回味、停留。辞别李师师,李清照将去见吴婕妤的心思撇开,便同赵明诚一起,径直回了青州。
夫妻二人在五日后的傍晚时分抵达青州,刚一走进城门,便看到一片盛世狂欢、灯火辉煌的景象,但听得爆竹震耳,锣鼓喧天。街道两边灯火齐放,百姓们呼朋引伴,结队欢呼。“肉傀儡”扮成的天神、古代名将,披甲戴盔,持着兵器,在街上乘车马游行。街道上火树银花,闪闪烁烁,两排长龙般的大红灯笼,沿着街道蔓延开去。沿街的朱楼上搭了舞台,歌舞、杂耍、皮影戏汇到一处。耳听街那边嘭的一声响,人们齐齐望去,漫天烟花升空,好似群龙共舞,又好似天女散花,璀璨炫目,令人迷醉。
街两边的门面上贴了大红对联,挂着大红灯笼,门店前摆着许多香案,人们纷纷烧香磕头。关闭的门前也被香案和人流占据。百姓们扶老携幼,一齐拿着布袋、箩筐,拥挤着向前,不住地欢呼着分粮。小孩被挤得难行,哭声响亮,大人在一旁斥骂、呼叫。
傍晚时分,本该空气凉爽,却因满街的行人、灯火,俨然进入暑期。街上气氛比迎新年还要热闹,人流拥挤,马匹行走艰难。李清照夫妇从城门往里走了大约二里地,不住擦着满脸的汗,遇到几队穿着玄色制服的人,在大街小巷的人群里一边拥挤,一边喊着让道,虽然汗流浃背,表情却是和善。
李清照好奇地向近处的老人询问,那人道:“你们不是青州人啊?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梁山好汉攻下了青州府,杀了贪官,正在开仓放粮,还在街头舍饭舍钱。有户籍没户籍皆可领钱领粮。老朽一大早起床,结果还是晚了,瞧,挤得走不动了!”
旁边一个后生接道:“梁山义军不仅杀了贪官一家,还收了他家仓库里的钱粮。你看到那些玄衣军没?全是梁山好汉,正到处跑着打富济贫,惩治土豪,记点百姓的损失,给予补偿、救济。被火烧之家,贫困之家,疾病之家,都另加了救济的米粮……”
不过十日之间,天下已经大变。李清照的心咚咚乱跳,看着夫君满目惶然,白色锦缎袍上洇出团团汗渍,忙道:“三郎,怎么办?”
赵明诚面色冰冷,心里火急,往前一指道:“快去咱们的档子里看看!”
夫妇们急忙避着行人,接连赶往当铺、染坊、绸缎铺子,却见偌大的门面都已关闭,最后赶到钱庄,只见钱庄门前摆着舍粥的大案,几个素衣女子正在盛饭,发放馒头。百姓们排着长队领粥领饭,其中不乏衣着褴褛的流浪汉子,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谦让,与他们拉开距离。
赵明诚正对着染坊紧闭的大门疑惑,却见赵真和一个小厮急慌慌走来。赵真满脸焦灼道:“三爷、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李清照忙问:“出了什么事?”
赵真朝舍饭现场看看,压低声音道:“听说梁山的人专打贪官污吏和地方豪绅,老夫人怕出意外,特命关了档子。”
李清照忽然想起夏雪,急问:“可知刘记当铺如今怎样?”
赵真道:“也不知梁山那些人哪来的消息,早将刘记当铺充公,分与贫困百姓了。夏雪随刘六回了济阴。那些人或许忌于老爷威名,未敢对咱家怎样……”
旁边的小厮打断赵真:“才不是呢!人们都在私下议论,那些人虽出身绿林,倒也尊敬有学问有品德的人,出于对三奶和三爷的敬重,故未向咱家伸手。”若在平时,他断然不敢抢话,这会却心急,口不择言了。
李清照与赵明诚对视,一时俱是五味翻涌。街上处处人头攒动,他们便下了马,由赵真和小厮牵着,一行四人,朝家里赶去。
赵府离青州府衙不远,只隔了两条街道。门前的青石道上,挎筐提篮、挑挑担担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走过。朱漆大门紧闭,赵真拍了六下,门才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慢慢探出头来看看,急忙将门打开。
李清照随着夫君往院里走,一路听赵真讲述了梁山义军攻破青州府的原委和经过:
宋江揭竿而起,梁山义军迅速发展壮大,向青州地区转战,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豪绅,一路势如竹破,所向披靡。慕容知府派悍将呼延灼率三路大军征讨梁山,被破了连环马,大败而归,奔往青州路上,被桃花山好汉李忠、周通盗了御赐宝马,桃花山好汉却不敌呼延灼骁勇,便求救于二龙山鲁智深、武松、杨志,又联络白虎山孔明、孔亮,三山聚义攻打青州。但青州城池坚固,人马强壮,攻打不下,好汉们便向梁山搬兵。宋江亲自出马,带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等人二战青州,夜施诱兵计,赚呼延灼出城,设陷坑生擒,又用招安论说服呼延灼投降……
“就这样,梁山义军毫不费力地攻陷了青州。”赵真说罢,发出一声轻若游丝的感喟。
赵明诚夫妇一路感叹着世事多变,走过第一进院,第二进院,进入第三进大院,绕过垂花门、明月松间照影壁,进入老夫人居住的明间。
赵府全家老少皆在明间里集着,一个个惶惶不安,见赵明诚夫妇进来,便七言八语地问计。未待李清照说话,却听坐在中堂的老夫人扬声止喧:“宋江那帮山贼,明明是造反,导致生灵涂炭,却道貌岸然地说要拯救天下百姓。靠他们舍几个钱舍几顿饭就能拯救?笑话!既然他们的口号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我赵府怕他何来……”
赵思诚的孙子赵安已经六岁了,一张圆圆的脸,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机灵,一向被老祖宗骄纵惯了,上前拉住她手,打断她的话头:“老祖宗才是道貌岸然呢,您既说不怕梁山贼寇,为何要关上大门,还不叫我们出去走动,且连街上的档子都关了。”
赵安的孪生妹妹赵乐,一张粉嘟嘟的容长脸,眉目如画,惹人喜欢,站在哥哥身后道:“老祖宗平日念经,总是说要效仿菩萨娘娘的慈悲,要以天下人之心为心,以天下人之境为境,这样才得无量善果。怎么这会子又说百姓就是百姓?依我看那宋江就是要拯救天下百姓,才给百姓们发钱发粮。若是真的要打到汴京,说不定天下穷人都得救了呢!”
童言无忌,众人变了脸色。钱怡忙向老夫人请罪,拉回两个孙子,拍着小脸斥道:“小孩儿家不许胡说,若再不听话,就将你们丢给那些红鼻子绿眼睛的梁山贼寇!”
赵安受了委屈,便有些不忿,赌气道:“那倒是好!我就去梁山做个英雄。连上了二龙山的打虎英雄武松都投奔了梁山呢!我还真是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将梁山英雄说成贼寇?”
赵坤刚巧进门,抓住儿子凶了一阵,骂了几声。老夫人忙问诸州情形,赵坤道:“请老祖宗放宽心怀,父亲与姨娘在诸州正常经营,生意没受什么影响。不过,听说睦州境内出了一个方腊,模仿宋江,揭竿起义,动静也不小呢!已经惊动汴京了。”
众人又是一阵沸然,惶惶不安。老夫人面色凝寒道:“贫寒起盗心,果然不假。连年的灾荒,导致民不聊生,那些自恃有些本事的不安分人,便揭竿而起,聚众起事,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