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接近正午。外面赤日炎炎,花悴柳憔。从楼上到楼下,虽说没晒到太阳,可李清照还是走得汗水淋漓,进入房门,便觉凉气扑面而来,甚是舒爽,笑道:“这儿真凉快。”
客厅并不简陋,中堂上挂着山水图案画幅,多宝格上是各式珍宝、古器。帷幔重重由鎏金八宝钩挂起。延墙摆着数个木桶,桶里的冰块冒着白气。老夫人正闭着眼睛数着念珠,旁边两个丫鬟打着扇子。李清照躬身行礼,老夫人命她落座,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她。丫鬟捧着白玉盅递来。李清照以为是茶,伸手接住,却有一股凉意沁到心里,原是红艳艳的西瓜汁,笑道:“正好解渴。”丫鬟又捧给老夫人一盅,老夫人挡开道:“老身这把年纪,受用不起。”
李清照忙又斟茶,捧给婆母。老夫人接过茶盏,低头吹出细微涟漪,抬头说道:“还是大才女孝顺,前儿老身犯病,经你去三圣祠祈福,昨儿就大好了。”
听到大才女三字从婆母口中说出,李清照便觉有事,不管有什么事发生,只要老人家身体康健,便是天恩,遂欣慰道:“母亲好了,便是我等的福分。母亲唤来儿媳,有何训教?”
老夫人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才定定地望着她道:“听说你都备好行装了。”
李清照有些惭愧,垂眸道:“正是,早晚都要准备的。”
老夫人浑浊的眼里浮起一层悲雾,低叹一声道:“老身虽老,却不糊涂。你们这个年纪,两地分居太久不好。可这个家,着实离不开你。”
李清照有些感动,却想,自己管家以来提倡节俭,帮贫助危,自然叫许多人看不顺眼,便朝婆母笑道:“管家一事也非媳妇儿所长。这么大个家,自然有许多人强过媳妇儿。”
老郭氏枯皱的手在椅子上拍拍:“你是大才女,胸中自有百万雄兵。论理我不该多说。咱这府中除了你,我便没有可用之人。难不成我这把老骨头亲自管家?我老婆子也并非只图清闲、偷懒,实在因为精力不足,记性也差。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才会明白。”
老郭氏和蔼地笑道:“你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善良赤诚,身上的许多品质,都是别人不具备的。我还听说你读过许多政书、兵书?”
李清照目光悠远,似回到旧日时光:“若说读过兵书,那也不过是幼时儿戏。母亲要强,从小崇拜女将,便将我当男儿养着。那时不理解《尚书》《商君书》《孙子兵法》《军攻》《军略》《战国策》中的许多词句,母亲便叫我死记硬背,什么政要、国策、军事谋略、排兵布阵之法等,无一疏漏。好则我记性不差,过目成诵,如今想想那些内容,也太没用了吧。”
老郭氏接道:“政要、国策、排兵布阵都不在话下,更何况管家小事?并非我不疼明诚,这个家离不开你。所以,我便做个恶婆婆吧,不会放你去莱州了。”
与婆母笃定的目光相碰,李清照干笑了两声:“横竖我都是为赵家过活,何去何从,单凭你们母子做主。”
“这话说得多精,可不是叫我们母子反目么?”老郭氏幽幽笑道。
六月石榴红似火,映着空中一轮孤月。莱州别院,水榭前的紫薇花、彼岸花,灿烂地开在月光之下,姹紫嫣红,一路蔓开,云蒸霞蔚。水榭三面环水,一面连着白石拱桥。桥下静流悠然,睡莲的花叶浮在水面,随着涟漪轻颤,似一尘不染的美人卧在碧波之上,神态安详。
赵明诚俯身看着紫琪,紫琪斜卧在水榭里的美人榻上,发髻斜挽,花胜贴住双鬓,额间贴着淡粉色花钿,耳上玉珰。月光映亮她娟秀的眉眼,气色显然好过此前,光影在脸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水榭里既不掌灯,也无下人,两人就这样沐着月光,别有一番情趣。赵明诚垂首望着紫琪,慢慢握紧她手,突然问道:“当年,我大婚之前,你,可有偷偷拿走我的玉佩,又回了信笺?”
紫琪迷茫抬眸,不解的目光探询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三郎,我没有。”
时间会让一些东西水落石出,也会永远没有答案。当年往洞房里放短笺、玉佩者,除了兰棂还能是谁?她因爱生恨,妒火甚于虎,竟偷偷进入他的洞房。
他在往事里伤感了很久,又问起许多青州往事。她一一据实回答,竟至于泣不成声。伤口太痛,不敢碰触。青州人纷纷议论她私奔,实则是郭大乔将她卖到妓院。她求助嫖客从妓院逃出,途中又被郭大乔收买的稳婆跟踪,推下悬崖,侥幸被野藤绊住,被猎人救起……
当浓稠夜气千丝万缕地将一个梦境包围,紫琪低述那些扎心的片段,清冷嗓音沉沉响在无边的梦里,赵明诚为之深深悲痛、震撼。紫琪的纤手搭在美人榻上,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我虽然苦命,却幸运地遇到了姐姐和你。我愿意,为你和姐姐死……”
“姐姐几番救我,对我恩情如天。她是我这辈子最不能伤害的人!我……”
“若说有错,都是我的错。”赵明诚唇角一抹苦涩笑意,“你别多想,安心养伤。前时,我也曾准备将她接来……”
紫琪的愧疚伴着自嘲,苦涩笑道:“哪知,半路却遇到我。如今不去接她,只怕她伤着吧?”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吃醋,心毕竟还是酸了,接着便是更为深浓的愧疚、自责。
赵明诚右手揽着紫琪,望着榭外的一片月光:“因为不想骗她,便连信也没写。”
紫琪欠身坐起来,轻轻推他:“接来姐姐吧。她一定天天盼着。”
“……”
“那么,让我走吧……”
“不,你怎能这样想?”
“姐姐那么骄傲,你,我,都不能伤害她……”
却怎能做到不伤害呢?“你若有了别的女人,就别再理我!”李清照的话在赵明诚耳边萦绕。他怔怔地望着远处,心里无比烦乱。耳边,紫琪娇憨地诉说着李清照的诸多好处,说若是伤了姐姐,鬼神都不会将她饶恕。他晓得她的挣扎和酸楚,心里未免两相歉疚。直到她讲得累了,抑或心力交瘁,声音由弱到无,竟至睡着。
月光从栖纱窗斜斜地射进来,她的脸温润如玉。赵明诚拨开她面颊上的发丝,垂目看着她娇弱的睡姿。这样一个水一般柔弱、透明的女子,叫他如何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