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这位抚琴人,面上、颈上皆布满了森森黑纹,那些黑纹如同一条条黑蛇在吐信,活物一般在他的皮肉上游动。唯左眼处未被覆住,依稀可见当年目若朗星的模样。而另一只右眼,由于被心魔啃噬,已经变作了一只黄澄澄的竖瞳,打量过来时,让人不自觉背脊发寒。
这状若修罗的十三雀瞧见来人是樱招,也没惊讶,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我就知道,那老婆子割舍不下她的族长之位,怎么,打发你过来讨要魂魄吗?”
未等到樱招说话,他突然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噢,是你啊,苍梧山老是跟在参柳身后那个丫头,叫……叫……”
他想不起来了,两只眼睛各自为政地转动着,诡异得令人有些不舒服。
“樱招。”樱招镇定地报上家门。
十三雀这才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以前许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
“无妨,我跟你本身也无多少旧好叙。”樱招不欲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贺兰夕快死了,她的魂魄在哪里?”
“她的魂,在我身上。”十三雀回得一派优雅从容,站起身来指着腰间挂着的琉璃瓶道,“一缕魂和四缕魄,全都在这里,但你们想要的话,拿人来换。”
他太淡定了,淡定得像是贺兰夕与她腹中的胎儿与他没有丝毫干系。
被心魔吞噬的修士,都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死活了?”樱招忍不住问道。
十三雀站在夜色中,一袭素色的氅衣被风掀起,翩翩公子般的身形,衣裾下面的发肤却犹如被火吻过,焦黑而布满褶皱。听见樱招的问话,他停顿了片刻,才温声道:“我已入魔,万事皆空。”
“那你为何还要布下这仙人抚顶之法,去谋害一整个家族?”
“这个啊——”十三雀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就当是我替师尊做的最后一桩事吧。”
所以这件事果然和长留仙宗有关,五年前他叛出师门那件事,的确是另有隐情。
但这些与她今夜的目的无关。
长留仙宗的猫腻,她自会传信回师门,交由师门来定夺。而她今夜,目的只在拿回贺兰夕的魂魄与那《蒹葭》琴谱。
于是她果断回手抽出背在身后的刑天剑,将剑尖直指十三雀:“那么,请赐教吧。贺兰夕的魂魄我要定了,还有,据说你有一本琴谱名为《蒹葭》,如果可以,也让我和我的剑见识一下吧。”
那柄光华璀璨的神剑被她握在手里,看起来无比轻松,漫天而来的威压巨阙一般横扫过来,挤压得山谷中的风也在瑟瑟发抖。
十三雀的表情却依旧从容,他想起来前段时日的确有传闻,说一名剑修从魔域带回了一柄神剑,名为刑天。
“刑天?”他两只未同步转的眼球落在刑天的剑柄上,蓦地爆发出一声大笑,“是刑天告诉你,蒹葭是琴谱吗?”
樱招愣了愣,一时间没说话。
当日与刑天结契之时,他说姑射神女一曲仙音,令他念念不忘,还想让她重新弹奏与他听,这难道不是琴谱的意思吗?
见到樱招微微出神的模样,十三雀心中已了然。他缓缓踱回石案后,一撩衣摆端坐于七弦琴面前,悠然笑道:“如此,便让你见识见识吧,只不过,就如同你的刑天在被天帝斩首之前,是先被蒹葭所困一样,今日你见到之后,也要死在这里了,抱歉。”
时近亥末,一队人马从贺兰氏府邸中倾巢而出,利剑一般隐入黑夜。
为首的正是贺兰舒。
樱招瞬行的速度太快,而她们整军开拔费了些时间,只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经落后了不少脚程。
不能借助魔族之力,贺兰舒只能将府中能人全数带上,即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安然地待在这府中看着樱招白白去送死。
待他们赶至目的地时,杀阵已起。
方圆百里,鬼哭神号。这片荒山不知从何时起,景致已经完全变化。通往山谷的路上横着道道尸骨,伴随着扑鼻的腐臭味,人群中当即就有人吐了出来。
“这是幻境,不要被迷惑了。”有人提醒道,“我们现下还未步入法阵之内。”
贺兰舒当即吩咐众人吞下几颗清心丸,众人才勉强拖着步子往里走。
接近山谷时,贺兰舒身边之人已经所剩无几,大多都是撑了数里便已经无法前行,只能撤退。
谷中有数道黑色的光墙,呈圆圈状将樱招围困在其中,而十三雀安然端坐在石案前,对着堆积成山的骸骨淡定地抚琴。
这曲琴音古怪异常,在杀阵外听着就已经神志不清、深陷幻境,更别说杀阵内的樱招。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迟缓,眼神一片茫然,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于这个空间,不知道自己面前之物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她面前不停有魔物从虚空中冒出,对她发动攻击。虽然每次她都能在最后一刻凭借本能躲开,并且回手直中魔物的要害,将其斩杀,但每一次看起来都凶险万分,让人提心吊胆。
樱招在阵中看见的场景的确与贺兰舒所见不同。
蒹葭、蒹葭,多么美的名字,呈现的景象却残忍到令人浑身发冷。
琴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时,樱招看见,法阵之内已是一片尸山血海。凄惨的哭号声钻入耳中,抬眼便看到血淋淋的肠子挂了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