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那句看似无心的提点，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安陵容心中那艘名为“独善其身”的破船。端妃宫中的老太监，被弃如敝履；皇帝看似关怀实则警告的口谕；皇后那温婉面具下的冰冷审视……这一切都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吃人的紫禁城，绝对的置身事外，不过是痴人说梦。
咸鱼，若不想被风干晾晒，任人宰割，也需有搅动浅滩、自保求存的能力。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安陵容并未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而是坐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素笺，手中拈着一支细狼毫，却久久未曾落笔。
她在梳理，梳理前世今生所有能记起的信息，哪些人可用，哪些事可谋，哪些漏洞可钻。她不能主动结党，不能引人注目，但或许，可以培养一些完全属于自己的、不为人知的“枝叶”。
首先，是身边的人。宝鹃忠心有余，但机变不足，且是内务府分派来的，根底未必全然干净，只能用于明面上的事务。她需要另一个，更隐蔽的，甚至能游离于宫廷规矩之外的“手”。
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棵老槐树的虬枝上。前世里，她记得有一个负责给她宫中送杂役的小宫女，名叫宝鹊，性子有些木讷，不善言辞，总是低着头，因此常被其他宫女欺负，分到最脏最累的活计。但她似乎有个表哥，在宫外负责采买些零碎物事，偶尔能夹带些宫外的新鲜玩意或是消息进来。前世她未曾留意，如今想来，这或许是一条极细微，却可能通向宫外的线。
其次，是技能。制香是她最大的依仗，但目前绝不能显露。那么，还有什么是看似无用，却能关键时刻发挥奇效的？她想起前世最后那段被幽禁的岁月，为了打发无尽的时光，她曾将一些废弃的布头，反复拆解、编织，竟也琢磨出一些独特的络子打法，复杂精巧，与宫中流行的样式皆不相同。
思绪渐明。安陵容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她并非写信，而是凭着记忆，勾勒出几种复杂络子的编织图谱，又在旁边标注了一些极其隐晦的、关于如何改良普通胭脂水粉，使其色泽更持久的“心得”。这些“心得”并非什么独门秘方，只是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技巧，于真正懂行的人而言价值不大，但对于宫外那些小脂粉铺子，或许能起到些许改善作用。
她将图谱与“心得”仔细叠好，藏入一个缝制粗糙的香囊内衬之中。这香囊是她平日练手所做，外观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随意丢在针线篮里，绝不会引人怀疑。
次日，安陵容依旧是一副怯懦模样，带着宝鹃去内务府领取份例。回来时，她“偶然”看到几个小宫女正在欺负低头扫地的宝鹊，将污水溅到她身上。
安陵容停下脚步，蹙着眉，声音细弱却带着一丝主子的威严：“住手！宫中之地，岂容你们喧哗嬉闹？”
那几个小宫女见是她，虽不甚畏惧，却也收敛了些，嘟囔着散了。
安陵容走到宝鹊面前，看着她湿了的裙角和通红却不敢抬起的眼眶，叹了口气，从袖中（实则是从针线篮里提前拿出的）取出那个丑丑的香囊，递给她，声音温和了些：“这个……本小主用不着了，你拿着吧，里面的艾草还能驱驱蚊虫。回去把衣裳换了，莫要着凉。”
宝鹊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安陵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接过香囊，声音细若蚊蚋：“谢……谢小主赏赐……”
安陵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她不需要此刻就交代什么，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还需观察。那个香囊，若宝鹊只是普通宫女，便会当一个寻常赏赐；若她真有心思，或是她那位表哥有门路，自然会发现内里的玄机，明白这并非普通的“赏赐”。
几天后，安陵容注意到，宝鹊当值时，偶尔会偷偷看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与感激。又过了几日，宝鹃无意中提起，说宝鹊托她表哥从宫外带了支极好看的绒花送给宝鹃，感谢她那日（指安陵容解围那日）宝鹃姐姐没有跟着旁人一起嘲笑她。
安陵容心中微动。宝鹊果然不是全然木讷，她懂得迂回地通过宝鹃来表达谢意，并且有能力从宫外传递东西进来（虽然是支不值钱的绒花）。这是个好迹象。
她按捺住性子，并未急于再次接触宝鹊，只是偶尔在无人时，会对她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的笑容。
时机在半个月后到来。内务府分发冬衣，安陵容的份例中，一件夹袄的针脚明显粗糙，甚至有一处开了线。宝鹃气得要去理论，被安陵容拦下。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陵容淡淡道，“拿去给……给那个叫宝鹊的宫女吧，我瞧她针线似乎尚可，让她帮着缝补一下，赏她几个钱便是。”
宝鹃虽不解，还是照做了。
宝鹊默默地将夹袄补好，针脚细密平整，远胜内务府的敷衍。交还衣物时，她趁着无人，飞快地将一个更小、更不起眼的香囊塞回给宝鹃，低声道：“宝鹃姐姐，这是奴婢自己做的，答谢小主和姐姐关照。”
宝鹃将香囊交给安陵容。安陵容捏了捏，里面除了寻常香料，果然有一小卷质地粗糙的纸。展开一看，上面用炭条画着几个简单的图案，正是她之前所绘络子图谱中的两种，旁边还标注了市集上大概能换得的铜钱数，字迹歪斜，却清晰。末尾，还有一个更小的图案，像是一株草。
安陵容的目光凝在那株草上——那是“醉鸦草”的简笔图！
她的心猛地一跳。宝鹊，或者说她宫外的表哥，不仅理解了她的意图，将络子花样变现，更传递回了她最需要的信息！他们查到了“醉鸦草”的线索？还是仅仅表示他们明白了安陵容关心此事？
无论如何，这条线，初步打通了。
安陵容将纸条烧掉，看着跳跃的火苗，眼底第一次燃起了不同于咸鱼躺平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暗育新枝，无声惊雷。
她终于，迈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虽然微小，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她拿起那件被宝鹊补好的夹袄，指尖拂过那细密的针脚。
这宫里，终究是针尖大的窟窿，能漏过斗大的风。
而她，已经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窟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