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918的收容单元外,现实的结构正在呻吟。空气扭曲震颤,发出濒临解体的刺耳尖啸,连监控屏幕上的数据流都开始出现诡异的乱码和跳帧。
奥古斯都·克劳博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冷静地记录着各项参数的崩溃曲线,仿佛在观察一次难得的极限实验。希尔达·斯特恩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臂弯。秦深站在林简身侧,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林简敏锐地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Z-918的核心是‘存在性悖论’。”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像是从极深的冰层下传来,“它不攻击,只消解。任何试图建立意义或进行沟通的行为,都会被其自身的逻辑悖论反噬、归零。常规手段……包括我的方式,都已失效。”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转向林简,那双冰封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艰难地挣扎、碎裂。“它质疑一切存在的根基。要面对它,你需要……一个它无法用逻辑否定的‘锚点’。”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掌心中,托着一枚“缄默鸦羽”。它通体漆黑,不见丝毫杂色与反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与声音,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万籁俱寂般的冰凉。
“拿着它。”秦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个字都在磨损他的声带。
林简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羽毛的瞬间,秦深的手几不可察地后缩了毫厘,那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本能抗拒——将自己最不堪、最脆弱、早已宣告死亡的一部分,亲手交付出去。
但这迟疑短暂得如同未曾发生。他的手指僵硬地松开,任由那枚承载着他所有“杂质”的羽毛,落入林简掌心。交接完成的刹那,林简仿佛听见了一声冰层碎裂的脆响,来自他看似无懈可击的内心。
“这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枚羽毛,也不再看林简,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但那平板之下,是竭力压制后的空洞,“它是情感上剥离下来的……‘杂质’。”
林简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的导师认为,绝对的理性是面对混沌最后的壁垒。但情感的拖累会让判断失准。”他陈述着,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在他……出事之前,他协助我完成了这个仪式。将那些会影响判断的‘杂质’——敬仰、依赖、守护或许还有……未说出口的质疑与恐惧——尽数剥离,封存于此。”
他顿了顿,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所以,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段……被否定的过去,一堆凝固的、无用的噪音。”他的语气刻意保持着疏离,仿佛在评价一件失败的实验品,“但或许,正因为它是‘无用的’,是逻辑序列之外的‘错误代码’,是Z-918无法理解和否定的‘存在过的现象’……它才能成为你的‘锚’。”
林简握紧了手中的鸦羽。那冰凉的触感此刻重若千钧。她终于明白,这枚羽毛不仅仅是信物,它就是他的一部分,是他为了守护而亲手斩断的、属于“人”的那部分。他将自己情感的坟墓,交给了她。
她抬起头,看向秦深冷硬的侧脸,但他已重新变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首席管理员,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只是她的错觉。
“如果逻辑走到尽头……”他最后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警报声淹没,“……就让它去撞击。”
林简深吸一口气,指尖拂过怀中《星象溯源》温热的封面,最后触碰了一下那片冰凉而轻若无物的“缄默鸦羽”。然后,她迈步,融入了那片由纯粹思辨构成的、无形的悖论之海。
瞬间,世界被抽离了色彩与形状。
她仿佛坠入了一个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虚空。无数个问题,或者说“思想”本身,如同冰冷的流星,直接撞击她的意识:
【你如何向你体内的一颗细胞证明‘你’的存在?】
【你称之为‘爱’的神经信号,与一段预设的关怀程序,有何本质区别?】
这些问题带着侵蚀性的力量,试图拆解她对“自我”和“存在”的认知。她尝试共情,却只触摸到一片死寂的、毫无波澜的虚无。它不愤怒,不悲伤,只是永恒地“运行”着,像一台为了提问而提问的冰冷机器。
林简感到自己的记忆像被风吹散的书页,意识边界开始模糊。她紧守心神,借助《星象溯源》传来的、仿佛来自遥远星海的共鸣,艰难地在这片虚无之海中“游动”。
终于,在悖论之海令人疯狂的深处,她“看”到了它——一个完美、封闭、不断自我复制又自我否定的无限递归逻辑环。它是所有矛盾的源头与终点,散发着终结一切意义的冰冷光辉。
林简凝聚起所有的意识,送去理解的意念,送去安抚的情绪。
毫无作用。
她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甚至被逻辑环吸收,转化为更尖锐的悖论反击回来。她精神的屏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