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瑾眉头紧蹙:“你可知,这么做,将你自己置于何等险地?一旦查案,你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犯!”
“卑职知道。”李清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决绝的光,“可当时……卑职别无他法。使君奉旨按察,若只按部就班,看那完美的账册,听吴晋等人滴水不漏的说辞,或许只会将‘三载不粜’定为庸碌怠政。唯有将水彻底搅浑,让‘贪污’这个最重、也最易引动钦差警觉的罪名浮出水面,让使君怀疑卑职,怀疑常平仓里不是‘不动’,而是‘没了’……使君才会下定决心,不顾阻力,开仓验粮!”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只要仓门打开,假囤现形,县里那些魑魅魍魉,一个也跑不掉!至于卑职……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能查明真相,追回国帑,卑职个人安危、官声前程,皆可置之度外!”
程瑾再次被深深震撼。眼前这个人,为了揭破黑幕,竟不惜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甘愿背负可能无法洗清的嫌疑!这份破釜沉舟的勇气与牺牲,远非“担当”二字可以形容。
“那……”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你又为何改变主意,夤夜冒险前来,将一切和盘托出?”
李清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程瑾:“今日见过使君,卑职觉得……或许,使君能信我。”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剖析般的冷静:“使君白日质询,直指关节,洞察敏锐。更难得的是,使君手握节钺,却未以势压人、急于定罪,反给足对质之机。卑职愚见,使君行事重‘理’与‘据’,所求不止于结案,更在于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郑重:“正因如此,卑职改了主意。若仅靠流言引导,使君即便生疑,在无实证下强行开仓,吴晋等人势必以‘规制’‘体统’阻挠,甚至反诬使君‘擅动国储’。届时事未必成,反令使君被动。卑职已等三年,不想这唯一机会因猜忌而错失。既然要赌,不如将所知一切尽数呈于使君面前。成与不成,卑职无悔。”
程瑾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眼前这人不仅心思缜密,更有这份推己及人、不愿牵连无辜的坦荡。这沉甸甸的信任,带来沉甸甸的责任。
然而,她不能将情绪表露半分。此案牵涉之深,远超预期。她需要绝对的冷静。
室内重归寂静。
程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字字清晰:
“李县令,你的信任,本官记下了,必不辜负。
只是,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所言若属实,平县上下,恐已结成铁板一块。吴晋等人经营日久,耳目众多。你今夜冒险前来,虽已万分小心,但难保不露丝毫痕迹。此时轻举妄动,打草惊蛇,非但难以查明全貌,更可能将你置于险境。”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带着筹划的冷静:
“我需要时间,理清头绪,权衡利弊,更要寻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揭开这黑幕,揪出真凶,追回国帑,亦要尽可能保全于你。你且先回去,一切如常,莫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后续如何行事,我自会设法知会于你。在此之前,务必谨慎。”
李清闻言,立刻起身,再次深深一揖,脸上是混合着感激、释然与坚毅的复杂神色:“卑职明白。一切,但凭使君安排。卑职告退。”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房门,步伐依旧沉稳,只是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垮了一瞬,仿佛一直紧绷的弓弦,终于得以稍弛。
阿穆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侧身让他出去,又迅速将门掩上、闩好。
室内,重新只剩下程瑾一人。
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踱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缓缓划过。
信任,已建立。
真相,已初现。
但前路,却变得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