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的光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青丝熬成白发。净魂泉边的房间里,烛火依旧在昏暗中明灭,捻云坐在床前,白衣依旧胜雪,面容依旧清俊,可眼底的死寂,早已浓得化不开。他日复一日地守着床上的青年,指尖抚过那抹鲜艳却冰冷的红衣,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苑”,声音早已嘶哑得没了波澜。
这天,与往常并无不同。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阿苑苍白的脸上,捻云正低头为他整理额前的碎发,指尖刚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便见床上的人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眼睁睁看着阿苑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三十年未曾动弹的肢体,每一个弧度都透着生涩与诡异。捻云的心脏骤然狂跳,狂喜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要失声呼喊,指尖颤抖着伸向阿苑,想要触碰那真实的温热——他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他的阿苑,终于醒了。
可这份狂喜,只持续了瞬息。
他看着阿苑空洞无神的双眼,半睁着,没有焦点,没有光彩,像两潭沉寂的死水,映不出任何景象。他听不到捻云的呼喊,看不到眼前人的焦灼,甚至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只是循着某种无形的牵引,僵硬地掀开被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阿苑?”捻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狂喜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慌乱,“你看看我,我是捻云啊……”
阿苑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动作机械地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房门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却异常坚定,仿佛前方有什么宿命般的召唤,让他无视了周遭的一切。
捻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拉住他,指尖刚触碰到阿苑的衣袖,那温热的躯体却毫无反应,依旧固执地往前走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决绝,让他的手顺着衣袖滑落。
“阿苑!别走!”捻云慌了,他从未如此失措过,哪怕面对百年前的恶灵,面对两世的离别,他都未曾这般狼狈。他快步上前,在阿苑将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终于伸手将他拉回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动作轻柔得怕碰碎了这失而复得的躯壳,怀里的人温热、真实,却没有半分回应,既不挣扎,也不依赖,只是一具空洞的肉身。捻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那微弱的呼吸,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浸湿了阿苑的红衣。
“别走……求你……”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哪怕你怨我,恨我,都别走……”
可他的哀求,终究没能留住什么。怀里的人渐渐失去力气,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软软地瘫倒在他怀里,双目紧闭,再次陷入了沉睡,仿佛刚才的苏醒,只是一场残忍的幻觉。
捻云抱着怀中重新陷入沉寂的阿苑,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知道,阿苑醒了,却又没醒。那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循着诅咒的牵引,执着地要去往清雾山,去往那个埋葬了两世过往的禁地。
第二天,天刚破晓,阿苑果然又醒了。依旧是那般空洞的眼神,依旧是那般僵硬的动作,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着清雾山的方向挪动。捻云没有再阻拦,只是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上前一步,将他揽回怀里。
温热的躯体靠在他怀中,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抱着他,感受着怀里人逐渐失去力气,再次陷入沉睡,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个日夜,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这样残忍的苏醒与沉睡。阿苑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辰醒来,毫无灵魂地向着清雾山走去,而捻云,每次都会将他揽回怀里,感受着他在自己怀中瘫软沉睡,日复一日,承受着这凌迟般的折磨。
他曾试过用灵力束缚他,试过将他锁在房间里,可阿苑的身体会变得异常僵硬,甚至开始出现灵力紊乱的迹象,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散。捻云不敢再试,只能任由他每天醒来,再亲手将他抱回沉睡。
每一次苏醒,都是对他的凌迟;每一次拥抱,都是对他的酷刑。他抱着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却又不是他的阿苑。那具熟悉的躯壳里,没有那个会叫他“臭老头”、会缠着他看星星、会满心期待着去看大海的灵魂。
终于,在又一次将沉睡的阿苑放回床上后,捻云缓缓站起身。他看着床上依旧沉睡的青年,眼底的死寂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决绝。
他知道,阿苑的躯壳,终究是要回到清雾山的。那是诅咒的召唤,是宿命的牵引,他拦不住,也留不住。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阻止。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阿苑如期苏醒,僵硬地朝着房门走去时,捻云没有再上前揽住他。他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着晨光,踩着三十年的思念与悔恨,跟着那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朝着清雾山的方向,缓缓走去。
白衣的仙人,红衣的躯壳,在晨光中拉长了两道孤寂的身影,走向那片埋葬了过往、承载了诅咒的禁地。前路是生是死,是解脱还是永恒的沉沦,捻云已不在乎。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陪着他,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