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憔悴,两个眼窝周围罩着分明的阴影,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邵南孙知道,她的身体即使好了,这头秀发也保不住,恐怕要全部脱落后重长。他全身震颤,无比憎恨自已,重重的感伤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撕开自己的胸脯。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横扫着天地间的一切,仿佛要把柳眉夺走,吞没。
邵南孙把她抱得更紧了,当着柳眉的父母,他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一一种圣洁的情感回到他的身上,越聚越浓,像血液一样奔涌激**。他抱着柳眉那虚弱柔软的身体,心里获得一种充实感。屋子里异常安静,他没有留意,任自己的眼泪滴到了柳眉的脸上。柳眉轻轻地睁开眼,她可是从来没看见邵南孙掉过泪!尽管深重的痛楚在咬着她的心,可从她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纯洁善良的感情,仍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丝毫责怪他的地方。
柳眉摇摇头,冲着他笑了:“这次回来是起户口的吧?”
邵南孙真诚地说:“不,我的户口永远留在铁弓岭,还要跟你的户口上在一起。”
柳眉挣开了邵南孙的怀抱,斜靠在被垛上,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
“刚才我征求了你父母的意见,他们都同意。如果你不嫌弃我,等你病好了以后我们就结婚,然后到广州或者北京、西安去度蜜月……”
柳眉看看父母,妈妈急忙插嘴证实:“邵老师说的是真话。”柳眉闭上眼,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你走吧,我不用你可怜。
我太丑,没有文化……”
邵南孙恨不得把心剖给她看:“柳眉,你说错了,现在不是我可怜你,而是要你可怜我。我曾经是个好人,像你一样好,但是十年动乱的社会现实欺骗了我,我要找人报仇。这些天我去了一趟监狱,去了一趟两千里以外的落鹰山,我的仇人有的死了,有的蹲了监狱,活着的我也报复了一下。这些并没使我感到快乐,我已经不适应那种生活了。我想铁弓岭,想你。我现在只能算是个有良心的坏人,或者叫良心出了毛病的好人。需要真诚的感情,找回自己生活的意义,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在铁弓岭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求你原谅我。”
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柳眉的血液,邵南孙那优郁的神情令她心颤。看来男人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么坚强,也许他只在她面前才会这样,她所有的委屈都在献给他的爱情中溶化了。她像刚出生到人世间,虽然身上还感到疲惫不堪,但那是一种新人的软弱,再也不会产生那种可怕的寂寞和失望的虚脱了。
纯洁本身就是很美的,心地的善良又给她增添了几分丽质,天真成了她最好的装饰。她脸上有了红色,避开邵南孙的目光,却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我要回研究所去,今天该喂蛇了。”
邵南孙拦住她:“这些事不用你管,好好在家里养病,我马上回所去看看。”
柳眉凝眸含神:“谁给你做饭?”
邵南孙笑了:“哎呀,你生病这些天,我们那些人难道就只能喝西北风吗?”
“他们做的饭少滋没味儿。”
柳眉的妈妈赶紧说:“等会儿叫邵老师到咱家来吃饭。”
邵南孙又叮嘱几句,穿上雨衣冲进暴风雨,白煞煞的雨带像巨大的帐篷,把铁弓岭包了起来,世界变得朦胧不清了。邵南孙抬脚动步十分艰难,风雨吹得他东摇西晃,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雨衣不起任何作用,他很快就被浇得通身透湿。他毫不在意,正愿意淋个痛快,把复杂的思绪,把各种恼人的感情都冲个净光,赤棵棵地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此刻,如果大自然想惩罚他,用雷电把他击毙,他也心甘情愿,决不畏惧,更无怨言。
“……有的男人跟你生活了一辈子,挑不出他一点毛病来,处处顺着你,对你温柔体贴,可就是让你热不起来。而有的男人,你一接触他就会牵动全身的神经,跟这样的男人生活一天也是幸福的。你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十足的男子汉气概,是我从未尝受到的。在你面前,我感到无限温暖,觉得有了依靠和保护。有你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女人才会感到幸福和自豪。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碰到你?无论什么时候碰到你,我都会爱上的,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而我那个合法的丈夫,尽管对我百依百顺,我们的心灵却不相通,没有**。我一向生活在男人的包固圈里,他却没有勇气想去保护自己的女人,只能站在远处看着别的男人包围我、向我献殷勤,而不敢得罪任何人。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会讨我的喜欢,其实这正是让我瞧不起他的地方……”
活见鬼,女人多么容易被假相所迷惑!男女也是一种阴阳,互有补益,也互相排斥;和谐者互补,犯克者互斥。非常和谐的夫妻天下少有,极为和谐者为天理所不容。天下数不清的爱情悲剧,都是由此而来。而不甚和谐者方能白头偕老,似爱不爱,活得自在。非常相爱就要短寿?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些情书,撕扯了几下便丢进滔滔的洪水之中。以为这样便了结了一段风流债,心里一阵轻松。等到跟柳眉结婚以后,给她们每人回这样一封信:“祝贺我吧,我己经结婚,即将动身去度蜜月……”
顶头来的一股强大旋风猛然把他推倒,兜头盖脸的雨水想打瞎他的眼晴,堵住他的嘴巴,把他憋死!雷电在耳边轰然炸响。铁弓岭不甘心做暴风雨的猎获物、它发怒了,像受伤的猛兽一样发出阵阵吼叫。
邵南孙从泥水里站起来,眼前一片水色,看不清山峰和树木。铁弓岭无处不冒水,泉水变成溪流,小溪变成大河。山坡上浊浪排空,漫山遍野地倾泻下来,奔腾呼啸,令人胆寒。邵南孙凛然一惊,像发了疯一般冲进蛇园。倘若洪水冲毁蛇园的大墙,卷走那几万条毒蛇,会造成巨大的灾祸,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他此时就像一头被激怒的五步蛇,眼睛里闪着白色的寒光,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心里只有这一件——保住蛇园。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蛇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他围着蛇园巡视一周,暂时还没有问题。如果大雨这样持续下去,那就十分危险,蛇园里已经积水半人深。当初建蛇园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考虑到防洪的问题,但估计不到铁弓岭会有这么大的洪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骇人的大雨,这不叫下雨,简直是翻江倒海似地往下泼!
他站在最危险的一段围墙前面,面对从山上滚滚而下的洪流,一动不动。头上无遮无盖,任狂风抽打,雨箭乱射,洪水冲击,他像一块愤怒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蛇研所的小伙子们都来到了他的身边。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多么惊奇,多么高兴。他们没有看出眼前的重大危险,却极其感激这场暴风雨,把他们的所长召唤回来了,还是原来的那个所长!他们对所长不是没有意见,可是没有所长,他们又玩不转,他们不希望研究所垮掉……
邵南孙叫刘二根立即安装水泵,排出蛇园里的积水,并嘱咐他,管子头上包好纱绷子,以免把蛇抽进去绞死。叫另一个徒弟到村子上喊人,请他们来帮忙。附近的农民差不多都得到过蛇研所的好处,如果用邵南孙的名义去请他们,他们是不会不来的。
邵南孙像往常一样威严、镇定,摆出老师的架子,在学生们面前喜欢动嘴不动手。
他傲慢地盯着倾斜的铁弓岭,仿佛刚找到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暴风雨包围着他,折磨着他,想把他扭弯。他身上早就被浇得透湿了,衣服凉浸浸地贴在身上,心里却火辣辣的,兴奋而澈动。
雨水从他的脖子里、纽扣眼里和裤腰里灌进去,顺着他的皮肤往下流,就像有无数条小蛇在他身上爬,冷冰冰的……
1985年11月2日于天津芥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