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公司来,路过这儿。再见!”我拨头就下楼。
她在后面喊:“你等等,喝碗姜糖水暖一暖身子再走……
“谢谢,不用了。”
我痛快了,没有牵挂,不欠任何人的感情或别的什么东西了。我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推起自行车继续接受风雨的揉搓和抚慰。我和这天气似乎成了知己,雨点不紧不慢地往下落,对我同情又理解。左臂被人毫不迟疑地挽住了,我猜到了是谁,隔着雨衣雨帘,似乎也闻到了一股浮动的香气,禁不住一阵战栗。我不敢回头看她,生怕让她感到不好意思而松开了手。可又不能不回头,她穿件漂亮的天蓝色雨衣,脚下也是蓝色的高腰胶鞋。她也正扭头看着我,眼中那炽人的慧光熔化了我满心的阴郁。她的嘴是潮湿的,带着一种温柔的情意。
“别送了你会被淋湿的。”我说。
“没关系,我喜欢在雨中散步。”我的胳膊被挽得更紧了,她的半个身子都靠上来,“你真希望我一去不返了?”
“既然有出国的机会和条件,为什么不呢?”
“我本来想从你的嘴里听到相反的意见。你讨厌我吗?
“不,想到哪儿去了。”
感谢这绵绵不断的雨丝,它缓解了我心里的紧张,替我遮羞。我们的脸都躲在雨衣宽大的帽子里,旁人是认不出的。
“只有一个人能留住我,这个人就是你。”
她的话像电雷一样震动了我,我感到整个宇宙都充塞了一股强大的电流。嘴上却说:“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眼前的处境吗?”
“你眼前正扮演唐吉珂德,这个角色对你不合适。不过这没关系,即便医院黄了,学校垮了,你到哪里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中医大夫。愿意出国我陪着你一块走,到美国也不愁打不出一片天下!”
这来得太快了,别又是命运拿我开什么玩笑吧!即便是玩笑,也是个温柔的妙不可言的玩笑。我为什么要错过呢?体内有一种生物的活力开始鼓胀,有乐声响起。
“你给别人看病的时候讲得头头是道儿,为什么遇到麻烦不会调理自己的情绪呢?”
我拆毁心理上的堤坝,让愤懑和失望倾泻而出,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继续劝慰我:
“这就是你同意我出国的根据?”她一点都不着急,也不同情我,反而笑了。我心里也轻松了。“让我来给你这个神医看看病吧。你想做一个高于现实的人物,要干成点事,而对上面、对比你强大的意志又过分顺从。现代社会以战为乐,你不想战也不会战。这是你的悲剧根源之一。第二,你喜欢埋头苦干,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在商品社会要想成功就得学会推销自己,为自己做广告。而这正是你的弱项……”
她把我挖苦得心里很舒服,很清亮。男人好面子,但又不允许我老是不吭声,要吭声就只能自嘲:
“看来性格注定我将一事无成。我只有跟自己的良心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不紧张,平静,松快。”
“不,你深处是漂亮的,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你只应追求事业上出成果,不要想成佛,想完美无缺。完美无缺也等于毫无惊人之处。成功的关键在于你是个什么人就做什么人。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吗?”
“男人。”
“不错,幸好你是个男人。”
雨雾轻柔地缓慢地泼洒着,它粘合着我们,保护着我们。我们靠着肩,踩着水,宁静而温暖。我却担心淋坏她的身子。
“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吗?”
“这不是很好吗?你不喜欢?”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