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人一被关进那种地方,连打带吓唬,就会胡咬乱扯。”
“你有大的把柄抓在简业修的手里吗?”“……那倒不一定有,他骨子里对我们杜家好像有看法,也许是受夏尊秋的影响,跟我的关系总是不即不离,不得罪我,也不跟我近乎,所以我也一直防着他。”杜华正脸色总算缓了过来:“那就好,这次检察院也算帮了我们一个忙。”“您是什么意思?”
“简业修野心勃勃,如果不被抓,再换届的时候,就不是当个副区长能满足的了,凭他跟卢定安的关系,卢已经决定调他到市政府当危房改造办公室副主任,实际上就是副市长的架势了。
我说话就到五十岁了,换届的时候必须得到市里去,干一届副的,然后才能扶正,简业修岂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您太多虑了,简业修不过是小菜一碟。至于卢定安,是我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老爷子叫他往西,他绝不会往东。“你是这样看?”杜华正摇头,他看出了儿子在政治上的幼稚。
“就算社会主义体制的规律是学生当权要打倒老师,卢定安可以不听爷爷的,那他也得听我的……‘凭什么……我有钱,我可以给政府拉来投资,当今世界上还有金钱买不动的政治吗?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洒洒脱脱、风风光光地当您的官儿,您的政治前途就包在我身上。如果您要真想找乐儿,就想办法治治夏尊秋,她似乎对我们杜家怀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刚才我仔细端详她,那模样还真有点像咱们家的老爷子……”
杜华正恼怒:“闭嘴!”
杜觉嘻嘻哈哈:“这有什么。全梨城的人还有谁不知道她是我爷爷的私生女?
老一辈做得,为什么我们小一辈说不得?”“小觉,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说话还是要有个尊卑长幼。”“认下夏尊秋也不辱没我们杜家嘛,根据她现在的样子可以推断出当年她母亲的确是倾国倾城,不然怎么能让我爷爷那种坚定的革命派走火入魔……”“你还有完没完?”“好,我这就走,再提醒您一次,对简业修要保,不要推。”
杜华正:“想推他的不是我,下面有人告他,上面有更大的人物想在他身上作文章。”
杜觉不满:“你们这一辈人只知道用这一套整人,要知道现代社会整人可以有许多更高明的办法,下等人是人踩人,中等人是人不理人,上等人是人捧人。目前捧简业修比整简业修对我们更有利……”他发现杜华正对自己深为得意的见解根本听不进去,愣愣神,摇摇头,向门口走去。待杜觉走到门口,杜华正喊住了他:小觉,以后再到这儿来找我,先打个电话。”
“是。杜区长!”
得到简业修被抓走的消息,于敏真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怎么可能?为了什么?有没有搞错?没有一个向她通报消息的人说得出简业修被抓的理由,没有理由人又是怎么被抓走的呢?但是,报信的人一多,说得有鼻子有眼,至少确定了一个事实,简业修的的确确是出事了,不信也得信。她的头像受到重锤的猛击,顿时一片空洞,没有思想,不知自己该怎么办,脸灰唇青,浑身瑟瑟发抖。她没有吃中午饭,待到脑子能想事情了,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去简业修的单位问个究竟。
天刚下午,却黑如夜晚,电闪雷鸣,暴雨将至,莫非是天怒人怨?可就在简业修主持剪彩仪式的时候天还是响晴响晴的……
于敏真把车开得飞快,如一道白色闪电。她眼泪汹涌,汩汩而下,却并不去擦抹,紧紧把着舵轮的双手在微微打哆嗦。她原以为自己还在生简业修的气,还在恨他,现在感到就从来没有真正记恨过他,或许在夫妻感情里就包含了这样的气和恨,这是一种自然,一种规律,你爱他的同时就在恨他,不这样情感就没有深度,婚姻也就缺乏张力。如果简业修从此回不来了,她会后悔死的,后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人一摊上事先是不相信,一旦相信了又容易往最坏的方面想。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地把车开进河口区建委的院子,停在楼前镇定了一下情绪,用棉纸擦了擦眼角眼眶,才下车进了楼。
整个建委机关没有几个人还在工作,干部们都在议论,都在猜测。怎么想的都有,但往好处想他、并坚信他的清白,认为是检察院抓错了的人却微乎其微——这就是人,不管简业修平时对大家多好,或者大家对他多好,到了这时候大都往坏里想他:干了那么多工程,结交了那么多溜须拍马贪奸刁钻的家伙,怎么可能下水不湿鞋?表面看不出,瞒得可真严阿,可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这种种合理想象胡乱猜疑都通过眼睛化作信息投给了于敏真,楼上楼下,所有的人都在看她,这众多眼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就如同杨三姐告状必须要滚过的钉耙——她身上的血突然变冷,头如针刺,脊背发凉,极度的屈辱和忿怒使于敏真反倒冷静下来,她神色凄绝冷傲,目光凌厉,壮起胆如入无人之境,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即便是好奇的和同情的话此时也让她受不了,闹不好她会大哭,那又有什么用?给简业修丢人、让幸灾乐祸的人看热闹吗?她一直找到孙石,孙石非常紧张,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他怕于敏真跟他撒泼,向他要人,便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你不想想,简主任是我们的领导,检察院要抓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孙石的神态甚至让于敏真怀疑就是他使坏害了简业修,但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敏真知道自己到这儿来是来错了,他们就是知道原因也不会告诉她。她提出要清理一下简业修的私人物品,孙石说检察院翻过之后贴了封条,任何人都进不了简主任的办公室!于敏真扭头走了出来,程蓉蓉要拉她到自己的屋里去坐,财务科长叶华和技术科的杨静请她留一会儿,想给她出点主意,商量一下怎么办,都被她拒绝了。她出楼上了车,迎着雷电又冲进沉沉的黑暗之中。
于敏真回到家,坐下来定住了神,开始打电话,先调动娘家的力量,父亲是杜锟时代的梨城市经委主任,大哥于振乾是声名远播的东方电子集团的老总,还有大嫂钟佩……接下来又找了金克任的夫人许良慧,卢定安的夫人宋文宜、秘书罗文……她本来还可以给卢定安打电话,又觉得还是让公公跟他说分量会更重一些。她翻着电话本,凡是应该找的人都找了,述说简业修的冤枉——她坚信自己的丈夫是清白的。该说的说,该求的求,该哭的时候就在电话里啜泣抽咽不止……目前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沉了一会儿又给正在上海的黑村正树拨通了电话,两天前黑村从上海来电话,让她明天飞到武汉跟他会合,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去不去,简业修的突然被抓促使她下了决心,她告诉黑村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情她不能去武汉了,同时正式通知他,经过考虑她目前只想管好森洋的梨城公司,不想担任森洋(中国)公司的总经理。黑村却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请她再慎重考虑一下,他还可以等待,实际是他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于敏真看看表,又急忙下楼,驱车来到儿子的学校,等他放学。
儿子放学后跑出校门,欢蹦乱跳地打开前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妈,咱们还回家吗?”于敏真几乎又要哭出来:“不回了,直接去你爷爷家。”儿子问:“给爷爷买生日蛋糕了吗?”“还没有,我先把你送去,然后再出来买。”宁宁感到母亲情绪异常,说话的声调也不对,他扭脸看看母亲,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斑,他神色惶恐,首先想到的是妈妈跟爸爸又吵架了,便没有再多声。于敏真把车停在远处的停车场上,天阴得更沉,黑得更重了,母子下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才进入一片迷魂阵般的平房区——同福庄对她来说永远像个迷魂阵。她和儿子七拐八绕地来到公公家,简业青和田超已经回来了,家里却没有过生日的样子,冷冷清清,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沉闷、焦虑和布满难以预测的凶险。一见到于敏真,自然都向她打问,到底是为什么要抓业修?敏真见到家人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之后才抽噎着说:“我问了好多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抓他,也不知道关在哪儿……”简业青说:“得托托人呵。”于敏真说:“该托的我都托了,金副市长的夫人答应去打听,她是全市最好的律师了。我看还是请爸爸给卢市长打个电话,市长下个令也许立刻就能把业修先放出来。”
老人迟疑:“抓业修定安不会不知道吧?”
简业青:“是呵,我一整天都在琢磨这件事,且不说业修是堂堂建委主任,检察院也不可能不知道卢市长跟咱们家的关系,当年他们一家逃荒流落到梨城,是咱爸收留了他们,还帮他父亲在工厂里给找了个饭碗,以后卢定安进厂后郑重其事地拜咱爸为师,那时候收徒弟是要订师徒合同的,师徒如父子嘛,没有当初也不会有卢定安的现在。他们要逮捕业修还敢不跟市长打招呼?
若是打了招呼,是卢定安点头抓的人,那可怎么办呢?“于敏真急切:”先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明白了吗?”
简玉朴老实一辈子就是怵头求人,尤其怵头求当了大官儿的徒弟:“他来找我容易,我要想找他可就难了,如果他爹还活着,我们老哥俩倒还好说话……”敏真拿出手机:“我拨通了,您跟他说话。”业青拦住:“万一真是市长下的令,你叫爸怎么说?”
于敏真气极了:“那就骂他一顿,叫他放人,他还能把曾经救过他的恩人怎么样?”
“闹僵了不好,将来再求他还怎么张口?”大姐劝说敏真,“你们外资企业不是经常能见到市里的头头脑脑吗?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先找找关系摸清了缘由再说。”
于敏真生气:“有现成这么硬的关系你们不用……好吧,既然你们简家不管,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救出来!”她说完便摔门而去。业青跟出去在后面喊了几声,又怕让邻居们笑话,就没有再追。田超不知是装傻还是清高,听着妻子一家人着急吵闹,站在一边始终木讷无语。也许他在简家的地位原本让他尴尬,老岳父明明有儿子,他扮演的却是倒插门女婿的角色,按老习俗只有没有儿子的人家才招倒插门的女婿。造成这种尴尬的原因是房子,他跟简业青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内弟结婚的时候有房,其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有房的儿子搬出去了,没有房子的女婿留下来了。这又怎么能让他适应自己的处境呢?他见妻子和孩子的舅母都出去了,才开口劝解岳父:“您别往心里去,摊上这种事不能怪敏真着急。”
老人撞头,满脸凄苦:“唉,祸不单行啊,祸不单行!”
筒业青回来,田超又劝妻子:“你又何必激火呢?等一会儿不是能够见到市长吗?”简业青没有好气儿:“你去见他……‘你怎么忘了,年年爸爸过生日卢定安都来,今年老人家捡回一条命,又是七十大寿,他能不来吗?”“对呀,他如果不来,就是心里有鬼。”“等市长来了再给敏真打电话。”“像这么重要的话,刚才敏真在这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得得,你别又冲着我来,再说你们说话的时候哪有我插嘴的份儿……”窗外骤然劈下一道闪电,惊天动地的一个炸雷仿佛丢进了屋里,打断了田超的话,震得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黑云翻墨,憋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下来了,从天空到地面一片浑浊,水滔滔,雨浪浪。雨一逞威,雷电反而退走了,城市安静了,天地间只有一种单调而恐怖的从空中往地面上倒水的声音……
几个小时之后,梨城就变成了水城,大雨却未有停歇的意思。
卢定安穿着雨衣,手里提着一个包裹着白色塑料袋的蛋糕盒子,在这样的大雨中一个塑料袋怎么能包裹得住蛋糕,纸板盒子变形,蛋糕变成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天上的雨水流进地上的雨水里。很快那蛋糕盒子便被雨水浇成了烂团,卢定安却没有意识到地仍旧提在手上,他顶着雨艰难地走进巷子,其实就是趟进一条条曲曲弯弯的小河,眼前的棚户,如同一片倒伏在大水里的庄稼地。雨注在屋顶上激起团团水气,像着火后升腾而起的白烟。他愣愣地站在没膝深的雨水里,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和软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