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美芬迎着他的拳头挺胸不动,闭着眼,满脸是泪,哑巴的拳头终究没有砸下来。她对哑巴连说带比划:“你个死哑巴,老蔫儿是花疯,要有女人照顾他才会好……”王宝光又开始描眉……哑巴夺过毛笔一把掰断,扔出门外,老蔫儿随之又跑了出去。
简业修进了父亲的小屋,姐姐摆上炕桌,一家人正要吃早饭,他自然也用不着谦让,先给父亲盛上豆浆,递过油条……禁不住赞叹:“城厢区就是厉害,河口区还一点动静没有呐,这里都拆上了。”业青倒没有应有的兴奋:“快是够快的,可大伙还都没有准备好哪,你就说咱爸吧,是在别处买房,搬走就一劳永逸地不动地方了?还是仍旧买同福庄的房子,到别处凑合两年,等新楼盖好了再搬回来?”
简业修向老人扭过脸去:“这要看咱爸的意思?”简玉朴还犹豫着:“别看同福庄又破又旧,真要叫我离开还有点舍不得。”简业修就替老人拿了主意:“那就还买这儿的房子。”姐姐问:“买多少呢?”
简业修想了一会儿:“我刚才看图纸,最大的房型是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米,就买那么一套行吗?让咱爸下半辈子宽宽敞敞、亮亮堂堂的。”还没等老人吭声,简业青先沉不住气了:“那敢情好,但光靠拆迁补贴费就不够了,还得再搭上一大笔钱……”
业修大包大揽:“别考虑钱,由我来出。”
业青似乎松了口气:“敏真会愿意吗?这种话最能激发简业修的大丈夫气:”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钱是我的。“简玉朴则最怕儿子愣充能耐颈,无论什么时候一见业修对媳妇露出不满、不敬或不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的钱就不是她的钱?你还瞒着敏真自己存了钱?瞒她干什么,那是我坐班房挣的损失费,用来买房子不也算派上了正用场。”
老人嘱咐:“那也要跟敏真好好商量,不光是你受了损失,敏真和孩子也受了惊吓。再说我一个人住那么一大套房子干什么?闹鬼啊?顶多买个偏单元就足够啦!”
一家人都看着老人,田超倒在用不着他说话的时候偏偏插嘴了:“爸爸讲的有道理。”简业青瞅了丈夫一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平时是他们两口子照顾老人,如果不搬迁,等到老人死了,这房子肯定就归他们了,业修不会再好意思来争老人留下的破房子。倘若借着搬迁让业修再掭钱给老人买了大房子,一是容易让于敏真怀疑大姐是在算计她弟弟的钱,二是将来老人不在了这房子归谁呢?至少也得分给业修一半……一到这时候别说是亲姐弟,就是亲父子也得算好自己的账。业青立刻有了主意:“业修,咱爸说得对,你那点拿命换来的钱千万可不能动,你甭想借着给咱爸买房又跟敏真闹事。就依咱爸的主意,房子太多了也没有用,就买个偏单元,让咱爸住大间,我跟你姐夫住小间,这样一来再往里搭钱就有限了,我们家就能拿得出。”姐姐突然大转弯,让简业修发懵:“小莹眼看就是大姑娘了,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了。”业青接着解释,“你姐夫医院里还分给他一个独单元,换到一块不就行了嘛。”以简业修的脑子此时也猜出姐姐、姐夫的心思了,但面子上还要再坚持一下:“我出点钱没有问题,一步到位,豁豁亮亮的,我们来了也好住。”
业青撇嘴:“打住吧,敏真有车,你们两口子什么时候用得着在这儿住?倒是宁宁可以在这儿住,正好跟他爷爷一个屋。这事就这么定了,赶紧说眼前怎么办吧,区里规定,还迁期是一年零八个月,要在外边经过两个冬天,咱爸怎么办呢?”
简业修没有迟疑:“当然是搬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房子宽敞,其实早就该搬过去了。我是简家唯一的儿子,不能只叫姐姐照顾老人。”业青心里总是不踏实:“我照顾老人也是应该的,你跟敏真商量过了吗?”简业修又摆出一家之主的专断:“没问题!”父亲恰恰是对他这种专断不放心:“什么叫没问题,回去好好跟敏真商量完了再说。”
简业修提出要房本去办手续,被大姐拦下了,说这种事用不着他。那什么事才用得着他呢?心急火燎地把他喊来,却又什么事情都不让他干……他从家里出来路过崔大娘的门口,见老人嘟噜着脸坐在门外,连两个一向只会呵呵笑的傻儿子也都蔫头耷拉脑,这哪像是要往新房子里搬的意思,倒更像是大难临头……他突然生出疑惑,老百姓真的是盼望拆迁吗?破家难舍,这一拆不知会拆出什么故事、什么麻烦来?他抬头想跟崔娘打招呼,却看见崔娘的屋里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年龄不等,穿着体面,看上去像客人,却又不跟崔娘说话……大哑巴老远就冲着他哇拉哇拉比比划划地走过来,显然是在告诉他关于崔娘家里的事,不知是替崔娘抱不平,还是向他讲解一个古老的故事……非常奇怪,十哑九聋,大哑巴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同福庄发生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丧葬嫁娶,红白喜事,各种民间大事的规矩没有他不懂的……哑巴是同福庄的一个活宝!
东方电子集团的一片现代建筑,在红庙区格外显眼,总经理于振乾的办公室也相当气派,在外行人看来更像一间太空仓或电子指挥中心一类的地方。他为自己配备了两台电脑,坐在办公室里不仅能牢牢地掌握着全集团的营业运行,还随时跟世界电子行业保持着必要的联系。上午是他工作的黄金时间,效率最高,把开会、见客、应酬等等杂事都安排到下午。上班后,副总经理们以及各部门的主管,有事需请示他的陆陆续续地进出他的办公室,于振乾神采清明,雅博大气,处理问题明晰快捷。他的办公室主任带着一脸诡秘的微笑闯进来,竟一反常态地打断了头头们的谈话,走到于振乾跟前小声说:“钟区长要见您。”
于振乾的心思集中在副手们提出的问题上,随口回绝:“不见。”
“不见不好吧?”
“你怎么回事?我三令五申,一般的情况下在上午不见外人。”
“她不是外人,您不见恐怕不合适。”下边的人开始卖关子。
“谁呀?”
“钟区长。”
于振乾抬起头,他的属下笑了:“就是咱的父母官、您的夫人,红庙区的钟佩钟区长。”他皱起了眉头:“她来干什么?”
“这得您来问……肯定是有大事、有急事呗!不然在家里不就跟您谈了嘛。”
“真是添乱,叫她进来。”
他把该说的话说完,该布置的工作布置下去,集团本部的人都含笑退了出去。钟佩被引进来,进门就嗔怪:“见你可真够难的,连我都被蹲了这么半天。”
“我们这是企业,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好像就是你们的时间值钱,就是你们讲效率……”“你找到这儿来干什么?”“这有什么办法,在家里跟你谈,你说家里不谈公事,只好登门求见,公事公办了。”
于振乾突然一阵厌烦:“还是那个平房改造的事?”“没错,振乾你想想,目前你们企业的效益最高,是红庙区的龙头老大,我如果连你们都说服不了,还怎么去做其它企业的工作?”“咳,这也不是你吃大户的理由啊!”“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吃大户呢?”
“看看你们制定的政策,铁山工人新村有四排的老平房当初是我们东方厂出钱盖的,也就是说产权属于我们所有,现在你叫我们把这些房子的产权交出去,每间房子还要再倒贴给你们一万元钱,天下有这么算账的吗?这不跟劫道一样吗!”
“看看你这性子,上次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这样断章取义地把话打断了……我们不要你的产权,你那一万块钱也不是给我们区里,而是作为搬迁费发给你们自己的职工,我们区里要搭的钱比你们更多。每个拆迁户每平方米差不多要得到4000元左右的补贴,你们铁山新村的房子平均每间12平方米左右,你算算要多少钱?然后再用这笔钱去购买带产权的房子。听明白了吗?我们区里出大头,你们出小头,给你们的职工补贴,让你们的职工从你们企业里把产权买走。”
“何必要绕这么多圈子呢?”
“我们经过反复核算,目前这是惟一能行得通的办法。不信你自己算,如果你们集团自己出资改造产权属于你们的那些危陋平房,至少需要资金5000万,按我们的规划跟着区里一块改造,只需2000万就够了。你算算哪个合算?”
“你们算得准确?不会把我们套住之后再层层加码吧?”
钟佩把材料推给于振乾:“你自己算算看。”于振乾在自己的电脑上一阵噼啪乱响,得出数字后脸上有了笑意:“好,我被你说服了,但还要在公司调度会上讲一下。”
钟佩长吐一口气:“说服我丈夫比说服十个别的企业家都更困难。”
于振乾突然转了话题:“于非有消息吗?”妻子对他摇摇头。
“刚才我还以为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呢?”
“后悔了吧?这么大岁数,还是这种性子,不管她有多大的错,也是那么大的姑娘了,你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打她?”
“你区里有公安局,就不能叫他们帮着给查一查?”
“噢,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梨城郊县有个玉河乡,在这个乡靠近大浪淀水库的边上,有一片过去几十年无人敢靠近的“军事禁区”,当地人管它叫“大白墙”——四周高墙,电网,树林茂密,里面做过兵营,关押过战俘,梨城解放后成了一家兵工厂的试验场,后来成了仓库。占地数千亩,依然保持着历史留下来的神秘和森严,人们只有在附近经过的时候才敢好奇地远远望上几眼,平时很少看见有人出入,更没有人敢动它的脑筋,因此保护了里面的树木和动物——大树参天,荆棘横生,野草齐腰。还有人说,里面有活了四百年的蟒蛇,有成精的狐狸和黄鼠狼,经常有人昕到里面有野狼的嚎叫声……在“深挖洞”的年月,梨城那家兵工厂撤到西北大三线,丢在“大白墙”里的仓库也就形同虚设了,越发地成了天然野生动物园。近年来还是农民的胆子大,脑筋转得快,花花点子多,玉河乡靠卖地发了大财,自然也不会再让眼皮底下的“大自墙”闲在那儿成为蟒蛇、野兔的乐园。竟利用“大白墙‘’的优势,把它改成了狩猎场,对外称”国际森林俱乐部“里面除了一部分野生动物,还放养了鸡、兔、羊、鹿,专供当官的和有钱的人来消遣,收费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