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尊秋稍一迟疑:“什么?”吴虚白从口袋里掏出个精制的首饰盒:“这次我特意选了一枚戒指,希望你收下,别再让我失望了。”夏尊秋笑着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她的手指很长,柔洁敏感,她举起来欣赏着,不知是欣赏那钻石戒指,还是欣赏自己的手指?“这颗钻石真漂亮!”她嘴里称赞着戒指,却把它从自己的手指上摘下来,放进盒里,又塞进吴的口袋。吴虚白变色,呆呆地任她帮自己脱下外衣,挂到衣裳架上,在这一连串温雅的动作中,夏尊秋的眼睛里现出一种不易觉察的犹豫和距离。
吴虚白抓住了她的手:“尊秋,出了什么事?”夏尊秋躲避着他的目光:“你指什么?”“我指的那个人是谁?”
夏尊秋摇摇头:“没有你说的那样一个人。”
“不对,我认为你实际上已经答应跟我结婚了,怎么我来了你又变卦了?”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
吴虚白轻叹一口气,坐到沙发里:“我们是不是分开得太远也太久了,我越来越猜不透你是怎么想的了?”
“我只是没有把握。”
“我有把握,你现在过得并不快乐。”
“是的,常常感到孤独,有时还会变成难以排遣的痛苦。”
“在孤独中创造,在优雅中痛苦,或者说在痛苦中优雅。”夏尊秋抚摩吴虚白的头:“别这样,你不是刻薄的人。”吴虚白无奈:“唉,我真怀念在芝加哥的那几年……”
“芝加哥也是一座巨大而忧郁的城市。”夏尊秋想岔开这种太过敏感的话题,“先不谈这个,你想喝点什么?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吴虚白现出明显的不悦:“不用了吧,我坐坐就得走。”
夏尊秋惊诧:“你生气了?”吴虚白看着她:“我有资格吗?”
夏尊秋感到歉疚:“别这样,虚白,你是厚道人。”
吴虚白不免忿忿:“我发现人太厚道了就会被欺负。”
夏尊秋坐在他身边:“这说明你并不想我,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哪……”
吴虚白伸出右臂把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饥渴加上愤懑,他吻得贪婪,吻得狂烈,越吻越深,越深越不满足,双臂箍住她的后背,把她柔软隆起的胸拉贴在自己的胸前揉搓,以配合他唇的探求。渐渐他感到对方的唇也有了探求的渴望,娇躯扭动激烈,抱住他脖子的两只手越来越用力,他箍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头一躬身把她扛上肩,走进卧室。
同福庄的绝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推倒,在早晨的阳光里变成一片巨大的垃圾场。北风搅扬着尘土,白色垃圾随风在半空中飞旋。许多房子被主人揭走了屋顶上的塑料布,就露着天儿啦,推土机轻而易举地把早已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所谓平房夷为平地。人们像蚂蚁一样搬动属于自己的东西,搬空一排,推土机就推倒一排……最后只剩下二十多间破房子,孤零零地在北风中摇晃——这些人家叫“钉子户”。拆迁办公室成了“钉子户”们围攻的孤岛。电话铃响,顾全德摁下扩音键:“喂,哪位?”
“你是那个王八蛋区长吗?”
“你是谁?怎么这样说话?”旁边一个小伙子替区长解气:“哪个王八蛋这么混账?王八蛋找区长有什么事?”
“我家老少七口人,一间屋住不下,自己搭了一间小屋,为什么不算面积?你们就会算计老百姓,等着吧,我跟你没有完!”
周原在这时候领着许良慧进了拆迁办公室,顾全德起身让座,周原向区长报功:“许律师太忙了,硬是被我给绑架了一个小时。”顾全德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吩咐身边的小伙子说:“你去把崔大娘和曾家那哥几个叫来。”他又对许良慧说:“您一来我心里就有点底了,咱代表政府,不能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的事,也不能让一帮高智商的知识分子钻了空子,扔下一个孤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没有人管。”许良慧为难:“我没有吃透案情,先在旁边听听再说……”
顾全德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崔大娘和曾氏兄妹进来了,她的两个傻儿子也在后边跟来瞧热闹,他于是改了口气:“你们都看到了,同福庄的拆迁到了最后期限,明天所有的房子都得推倒,没有正当理由不想迁的也要强制迁走。对你们的要求我们考虑了一个方案,今天特意把我们区的法律顾问也请来了,许律师是我们梨城挂头排的大律师。对我们的想法你们同意更好,不同意以后慢慢协调,房子必须今天拆掉。周局长,你先讲吧。”
周原沉着脸,一嘴官腔:“先要声明一点,我们改造危陋平房的目的不是为了购买你们的产权,而是为了改善像崔大娘这样的大批平民百姓的居住条件。按我国的住房条令,只要崔大娘在里面住着,你们就无权出卖房子的产权,房子是曾树仁的,他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遗嘱,说清这两间房子归谁,但明确地说出叫崔娘看管,这一看一管就快50年,漏雨,透风。一次次维修,应该是房主负责,可你们谁也没有管过,都是崔大娘自己干的。”
曾玉抢话:“崔娘没有通知我们,如果告诉我们,我们会出钱的。”周原眼光霍地一跳:“连工带料,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你们肯出钱现在也来得及。”
曾凡瞪了妹妹一眼:“你先不要打断周局长的话。”周原接着说:“这几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政治运动,这房子如果不是崔大娘住着,恐怕早就充公了,你们应该能想象得到。”曾凡一个劲地就合:“是的,我们兄妹是非常感激崔娘的。”周原自管往下说,“崔大娘过去是你们家的用人,但又不是一般的用人,跟你们的父亲生过孩子,你们兄弟中有崔大娘的孩子,因此你们也有抚养崔大娘的义务。总之,我们的意见是,先把崔大娘和她的孩子安顿好,剩下的钱你们兄妹分,至于怎么分我们不管,但不把崔大娘安置好,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曾家兄妹你看我,我看你——崔娘不知是感激周原这番话,还是因为周原的话勾起了心里的旧事,老泪滂沱,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曾浩眼睛也有点红,神情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窘迫急忙先表了态:“区里想得很周到,我同意。”这激起了他大哥的不满“你同意就用你那一份安置你的生身母亲,与我们无关。”
曾玉响应:“对,我同意大哥的意见。”周原压住他们:“不行,我们的意见是先安置崔大娘,你们后分钱。现在你们想先分钱,如果曾浩分得的那一份不够安置崔大娘的,怎么办呢?”
曾凡一惊:“啊,这还要用多少钱?总不能把十几万都用来安置她吧?”
“这就要看崔大娘了,”周原问,“崔娘,您是想买个偏单元,还是三室一厅的大单元?”崔娘低垂着眼睛:“我就要个偏单。”
周原提醒:“您可想好了,还有两个儿子呐!”崔娘抹抹眼泪:“偏单就行了。”周原站起身:“行啦,一个偏单6万多块钱,我领您去看房,同意了就办手续领钱。”崔娘神色木然,看不出有什么高兴劲,更没有感谢的话。周原又征求曾家人的意见:“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曾玉心有不甘:“一个偏单元6万多是不是太贵一点了?”
“行啦,行啦,我们同意。”曾凡看见始终还没有说话的区长脸色灰白,额头虚汗淋淋,他怕再出意外,拿多拿少都是白捡的,就向弟弟妹妹示意,相继走出动迁办公室去办手续。
许良慧也被顾全德的样子吓一跳,等曾家兄妹一离开她就凑过去询问是怎么回事,顾全德说:“没事,您快去忙您的,谢谢啦,谢谢!”他说着话就掏出针包,一根根地往自己的腿上扎,因他正处于极度疼痛之中,扎针的这点皮肉之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扎得大大咧咧,不像是扎自己的腿,更像是扎一根木头棒子。许良慧心惊肉跳,不敢多看,匆匆告退。顾全德刚把针扎好。大哑巴王宝发背着小洋马的丈夫刘玉厚,斜楞着身子挤进了办公室,然后将身子一蹲,把刘玉厚放到了顾全德面前。刘玉厚原想给区长跪下,身子一瘫顺势抱住了顾全德还带着针的腿,这下可疼得顾全德大叫起来:“哎呀——”
刘玉厚吓得急忙松开胳膊,但他瘦弱的膝盖支持不住自己挺立起来的腰身,只好又用手抓住顾全德的脚脖子……有气无力地说:“区长,我的矽肺病已经到了晚期,不光看病厂里不给报销医药费,还四个月没发一分钱的工资,一家四口就全靠我老婆卖冰棍糊嘴,天气一上冻,冰棍也不能卖了,我到哪儿再去弄一万多元买新房?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即便有钱,又到哪儿去呆上一年零八个月呢?不拆迁我还有个窝能凑合着过日子,政府一办好事,倒让我们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了……”
“刘师傅快起来,有话好好说,我们决不会让一户过不去。”
顾全德想把他拉起来,却没有拉动,一是他腿上扎着针使不上劲,二是刘玉厚死活不起来:“顾区长,你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不起来啦。”
从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声,有人喊叫:“你们的干部叫人给打了!”真是乱套了,这哪是动迁,活活是一场动乱!
顾全德赶忙取下腿上的针,扶着桌子站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冲出去。大哑巴也像保镖一样又把刘玉厚扶起来,走到门口,他看见右边围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又有几间房子被推倒了,连崔娘那两间大高房子也没有了,同福庄好像就剩下简家和他跟哑巴的两间小破屋子了,居民们差不多也快搬光了,四五台推土机的脑袋都对着他们的房子,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