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片的房子被推倒,变成废墟的同福庄在冬天的夜里显得凄迷、冷森,乌秃秃,黑沉沉。有片低洼处还有波光闪烁……渐渐竞形成了一个大水塘,而且还在继续漫溢,水越积越深。一接到报告就赶来的顾全德,看到周原带着几个下属站在水边正不知所措……“还愣着干什么?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同福庄的地下不可能出泉眼,肯定是拆房子的时候把自来水管弄坏了,眼下至关紧要的是先得找到漏水的地方,要找到漏水的地方就得下水,看到哪儿冒泡哪儿就是跑水的地方。”顾全德一肚子火气,不顾一切地趟进没膝深的冷水,双腿如乱针疾刺般痛彻骨髓,好在他对针刺的感觉已习以为常,尚能忍受,借着远处一点惨淡的光亮低头在水里寻找冒水泡的地方。拖着两条老寒腿的区长一下水,别的人哪还敢站在旱岸上,有必要和没有必要的都扑扑棱棱地冲进水里,大家黑灯瞎火地在水里乱撞,有冒泡的地方也不容易看出来了……
有人忍不住向顾全德进言:“区长,别瞎摸了,您快上去吧。
别看这儿水深,出事的不一定就是这儿,也许是高地方的水管被推土机给铲断了,水都流到这儿来了。顾全德大喊:“大家散开,仔细地找,这坏的不像是4分管,水这么多很可能是主管儿断了。”身边又有人嘟囔:“也许是哪个小子对拆迁有意见,有意扒断了自来水管!”
顾全德冻得全身打颤,下巴抖抖嗦嗦地呼喊:“周……局长……哪?”远处的黑影里有人搭腔:“我在这儿呐。”“给自来水公司打电话了吗?”
“他们的值班室说,等明天上班后再说。”
“等到明天同福庄不就都被淹了吗?再一变天上大冻,还怎么施工啊!”
“要不我去找咱们区里的水暖工吧?实在不行就把这一片的水都掐了!”
“旁边还有几个小厂子哪,掐了水别影响人家的生产……不管怎么着先弄几个手电筒来。”还是顾全德的司机聪明,他把车停在没有水的高处,车头对着水塘,打开前灯,立刻照亮了水面,也照耀出顾全德他们这些人的蠢笨和狼狈,一个个在泥水里滚得像泥猴儿一样,有的人身上结了冰碴儿……
所幸小洋马杨美芬的房子离发水的地方比较远,但电线已被掐断,她的小屋子里点着一根蜡烛,尽管门窗都关着,火苗却仍被吹得歪歪扭扭。除去旁边房子的哑巴哥俩,周围就再没有别的房子了,她的破房子变得四面透风,冷飕飕,阴森森,像她一家人的命运一样诡谲难料了!今年这个冬天似乎特别难熬,杨美芬用磨刀石在打磨一口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锅,吱吱呲呲——在空旷的深夜格外尖利刺耳。
刘玉厚躺在厚实的棉被窝里,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采盯着老婆,但声气虚弱:“你这是干什么?”杨美芬虽然手在不停地忙活,脸上却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超脱神情,生动而迷人:“我得把锅打磨出来,都锈死了,夏天叫大雨泡了以后没及时收拾,这会”你还弄那个干嘛?”
“天太冷,光卖烟卷糖果不行,还得炒果仁卖……”你也给想想还能卖点嘛?
“明天天一亮,这房子就要被强行推倒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么远。”
“我就不信,我们没有地方去,他们就真敢把房子推倒,把我们一家大小都给埋在里面?”
“你这个脾气……他们不会把你人拉出去,然后再把房子给你推倒吗?到什么时候胳膊也拧不过大腿!”
“那可没准儿,他的大腿真要犯在我手里,你看我拧得过拧不过?”杨美芬说完自己也笑了。这种时候了她仍能笑得出来,而且还有心思筹划今后的日子,愧煞作为男人的刘玉厚,他闭上了眼,但愿下一辈子两人调换,让她当男人。
11岁的儿子刘志跳下床:“妈,我不上学了,跟你去卖大果仁吧。”
“滚一边子去,你不好好上学,就会跟你妈一样没出息。”
“妈怎么就没出息呢?人家都说你是全同福庄最漂亮的,哑巴叔也不认字,挣钱也不少。”当母亲的被儿子夸漂亮心里还是满舒坦的,嘴上却依旧斥答:“漂亮能当饭吃吗?你是哑巴吗?快上床睡觉去。”
“你吱吱啦啦的,叫人怎么睡。”
“你这么个小人还怕吵?”杨美芬把儿子轰上床。
刘玉厚露出似悲似爱的凄凉,伸出手搂过儿子:“别惹你妈妈生气,她不容易啊。你爸爸是个废物,咱这个家就全靠你妈一个人撑着啦,她跟着咱爷俩算是遭了大罪!你得听她的话,好好上学,将来就是没有大出息,至少也要能孝敬你妈妈,为她养老送终,记住了吗?”
儿子答应着,一抬脸看见刘玉厚眼里有泪:“爸,你怎么哭啦?”
“风大,太冷。”刘玉厚遮掩着,“把那杯水递给我。”
杨美芬也看了丈夫一眼,今天他可够怪的,居然跟儿子夸娘,真是太新鲜了,今儿个一晚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好几年加起来说的话还多。她起身又往水杯里加了点热水,给刘玉厚端过去,顺便为儿子掖好被子。为了在**省地方,儿子常年跟刘玉厚脚顶脚地睡……儿子刚躺下又爬起来:“今天让我妈妈头朝外,该我跟爸爸一头睡了。”
倒过头来的儿子抱住爸爸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刘玉厚睡在最里边,重新为儿子抻好被角,眼泪汪汪地看了一会妻子,他越看她越觉得俊气,溜肩细腰,双眼叠皮儿,真是委屈她了。他神色凄惶,今晚特别想叫她扔下那口破锅,上床来搂着他睡一会儿……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药瓶,把满满一瓶药片全倒进嘴里,用水送下。
他再看看妻子,看看儿子,转脸躺了下去,泪水涌眶而出……
最后,还是周原找来了水暖工,才把跑水的管道截死。
时间估摸有凌晨两、三点钟了,正是城市里最安静的时候,司机把顾全德送到他家的楼下,想扶他上楼却被他拒绝了,他叫司机快回去睡一会儿,早晨7点钟再来接他。他的双腿几乎没有知觉,扶着楼墙目送司机走远了,自己便运气提腿,却硬是没有迈动步子,不得不咬紧牙一点点往楼里磨蹭。眼前一片黑洞洞,摸摸索索刚上到第二个台阶,由于上身用力过大下身使不上劲,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摔得非常重,头上立刻有血流了出来。奇怪的是他只觉得头昏眼晕,并未感到有多么地疼痛。但是,他再想站起来已不可能了,只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爬,粘糊糊的血从脸上滴到楼梯上……
这很像是一个梦,他经常做这种走不动逃不了的噩梦:面临绝境想逃生,或生死关头被追杀,自己却想跑而跑不动,想走而提不动腿……
清晨,老蔫儿把眉毛涂得像两条黑虫子,在显得空****的同福庄转悠,围着那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大水洼转圈儿,水已经渗下去不少,表面结了一层薄冰。还有一些搬走后离此不是很远的老居民,也利用遛早的机会又回来看看,不知是留恋,还是凭吊?连大哑巴王宝发也安静下来,他站在自己的小屋跟前,那神情像头孤独的野兽,他确实是被城市、被人群抛弃了,整个同福庄只剩下他和小洋马两户人了,连动迁办公室都拆走了!他愣愣的,不知是该去上班,还是等着有人来把他的房子推倒……杨美芬跋山涉水般从老远的地方买来一小锅豆浆,向哑巴动动眼眉努努嘴,是问他喝不喝豆浆?哑巴晃晃脑袋谢绝。她钻进自己的小屋子就大声招呼丈夫孩子快起来吃早饭,手脚利落地强挤着摆上小炕桌,把豆浆分了三碗,拿出昨天吃剩下的馒头,又从一个瓷盆里捞出两个自己泡的茶鸡蛋,儿子和丈夫一人一个,再一次催促刘玉厚:“你又怎么了?快起来,吃完了再躺着。”
丈夫仍然没有动,她吩咐儿子:“刘志,快把你爸爸扶起来。”
刘志拉了一下刘玉厚,没有拉动,抓到的胳膊梆硬冰凉,他掀开被子,看见爸爸脸色蜡黄,黄得奇怪,嘴张着,眼睁着,却不出气。不活泛,样子十分吓人。他喊了起来:“妈,快来,看我爸怎么啦?”
杨美芬一个惊悸,爬上床去拉丈夫:“玉厚,玉厚……”刘玉厚浑身僵硬,显然已经咽气多时了。“玉厚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不能这样!”杨美芬的喊叫变得凄厉疹人,她掀起丈夫的枕头,看见那个已经空了的药瓶,更加死命地推搡丈夫,炕桌翻了,豆浆洒了……生命吊诡,变起仓促,一下子把杨美芬打懵了。刘志害怕地跑出去把大哑巴叔拉进来,王宝发用手掌试试刘玉厚的嘴还有没有气,又摸摸胸口……整个人都已经冰凉了。他摇头,噘嘴,看看杨美芬,不知是出于对她的安慰,还是真不死心,弯腰背起死者就往外走,刘玉厚身体已经有点发硬,他几乎蹲下了身子才出得了门口,出了门就向医院飞跑,杨美芬跑在后面跟着,刘志又跑在妈妈的后面……不从医生嘴里听到那个死字,连心连肉的人怎么会放弃万里有一的希望呢?
大哑巴把刘玉厚背到医院,放到急诊室的一条长凳子上,就哇哇吼叫着从楼道里拉来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给刘玉厚检查。那医生只看了看刘玉厚的眼睛,就冲着哑巴摆手。杨美芬急问:“大夫,还有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