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区政府,集中到袁辉的办公室里瞎戗戗了半天,除去怨恨、骂街,没有想出一条有用的补救措施……钟佩头昏脑胀地走出来了,下楼来到院子里,回头看看想卖而没有卖成的区政府大楼,即使现在再卖了它也晚了,还不够堵上亏欠集资户的窟窿!那一亿多元大部分是私人的钱,人家把钱借给你是指望发一笔小财,不客气说这都是一些看重钱、甚至有点财迷心窍的人。
你不仅断了他们的发财梦,还把人家的老本也给弄丢了,谁会善罢甘休呢?这可不是小数目,牵扯到成千上万的人……钟佩愁死了,也悔死了,她一开始就觉得这种事不牢靠,却就是没有下狠心阻止。说到底自己才是大财迷,老盼着能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心慌意乱,想找个人说一说,帮着理出个头绪,又不知该去找谁,就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已发暗,她竞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铁山工人新村——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热热闹闹拥挤了近半个世纪的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显得空****,破败而零乱。她顺着工业区的铁道慢慢走,又渐渐走出了新村,看见铁道边用旧砖头新搭起了一间小屋,孤零零格外显眼,她猜测这可能也是拆迁户,走过去还没等她敲门,呼呼崩扇的小门竞自动开了,屋里昏暗,有个老太太在抱怨:“良子,这个门你还得拾掇拾掇。”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该拾掇的地方还多着哪!”
钟佩打招呼:“大娘,是从工人新村搬出来的吗?”
“是呵。”在屋里**躺着的是郭保民,他探起身子,“钟区长?”
钟佩走进屋,小伙子正用旧报纸糊墙,正是那天跟市长辩论的年轻人,郭保民的老伴在摆弄炉子,赶紧给她让座。郭良插嘴:“爸,钟区长现在是书记了。”
郭保民语调幽幽地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钟区长一离开政府,就不知这新房子还能不能建起来?”钟佩内疚,口气也不是很坚定:“建不起来还行,郭师傅是不是病啦?”
郭保民全不在意地说:“没事,老毛病了。”他老伴唠叨:“还不是搭这闻小房子累的,心脏病犯了。”钟佩打量着这问小屋岔开话题:“住在这里行吗?”郭大娘叹口气:“不行有什么办法?
没有钱租房子,老郭又不愿意求人,拆房子拆的到处都是旧砖头,求谁也不如求自己,搭间小屋凑合两年呗。”
钟佩无地自容:“郭大娘,对不起你们呐!像郭师傅这样的老模范,辛辛苦苦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还住这样的房子,明年还有一个冬天呐!”郭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起话来几乎没有郭保民插嘴的份儿:“有你区长这句话,能进到我这小破房子里坐一坐,我们就知足了,当区长的要是都像我女婿那样,可真是让人寒透心了……”
“您的女婿也是区长?是哪个区的?”
“就在你的手下呀!”
“我的手下?谁呀?袁辉?”
站在凳子上的郭良喊了一嗓子:“妈,您别提他行不行!”钟佩无比惊讶,转脸问郭保民:“袁辉真是您的女婿?”郭保民说话没有太大的力气:“他跟我女儿是同学……”钟佩似有所悟:“怪不得呢,今天倒帮我解开了一个误会,我一直认为他对平房改造不是很有信心,原来是怕被人误解有私心,为了给自己的岳父解决住房困难……”‘郭良年轻刻薄:“钟书记,您千万可别往廉洁清正上想他,我那个姐夫是不愿意承认是工人新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工人的女婿。”钟佩苦笑:“小郭,你的嘴太尖刻,袁辉今天下午被选为我们红庙区的区长了,他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
郭良大呼小叫:“哎哟,惨啦惨啦,红庙区算没有希望啦。”钟佩老是不缺少热心肠:“我去跟袁区长说,他们三口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你们完全可以搬到他那儿呆两年。”
郭大娘说:“您钟区长说句话他也许肯听,当初他相中了我们闺女,可没有相中我们这个家,说不准还会认为给他丢人。
咳,说媳妇嫁闺女千万可不要高攀,就因为找了这么个官女婿,等于把闺女也丢了,如果嫁一个肩膀头一般高的男人,即使女婿不认丈人家,闺女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钟佩将信将疑:”怎么会呢?袁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去找他问一问,如果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会批评他。”
郭保民急得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伴:“钟区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您千万别跟袁辉提这码事,就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哪儿都不去,住在自己搭的小屋里自在!”
“我看您病得不轻,我用车送您到医院看看吧。”
郭保民不再说话,只是摆手。郭大娘又把话接过来:“他就怕看病,到现在厂子里还欠着他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没给报销哪!”
梨城宾馆就是梨城的人民大会堂,四周彩旗招展,北面正门的台阶上、大厅里、门口、走道,四处都游动着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调度场面,启发感情,抓拍精彩瞬间。人人喜笑颜开,镁光闪烁,把一个隆重大会的气氛造足了。梨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带着一种矜持,一种自得,一种急剧制造出来的热情,喧哗着走进大礼堂,相互打着招呼,握手,说笑,堵住走道,然后像蚁群一样四下散开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凡是坐下来的人却立刻就不吭声了,埋头在看一份早就放在小桌上的材料,有人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这份材料,就两个人或三个人同看,大概是材料不够一人一份,隔三岔五地才放上一份,这更调动了大家的胃口,反而保证了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因为这不是大会公开分发的材料,而是一份传单,或者叫小字报,其内容具有爆炸性:让卢定安下来使梨城市上去——十问卢定安材料共有两页,用问话的方式揭发了卢定安的老底儿,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当的市长?他原本是个工人,自身素质之差尽人皆知,根本不具备当一个大城市市长的条件。老婆成天烧香念佛,死了个猫还要修坟烧纸,哭天抹泪,跟过去的地主恶霸修鹰坟筑狗墓有什么区别?二问卢定安当了市长以后都干了些什么?自己不懂经济就不抓经济,自己缺少文化就不重视文化。不重视科技,致使梨城的工作一落千丈。且刚愎白用,拉帮结派,把一个好好的梨城拆了个乱七八糟,扒了危陋平房盖成危陋楼房,给骗子开绿灯,逼死老百姓,重用贪污犯,包庇释放犯……“十问”就是十大错误,或者叫“十大罪状”。更让人震惊的是这样一份大批判材料是怎样冒充大会文件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代表们的面前?要知道光是筹备这个大会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被视为“梨城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政府要拨款四、五百万元。组织工作严格、严密,有条不紊,是谁能做这样的手脚呢?
大礼堂里急速地安静下来,一种紧张感扫**了喜庆景象,空气中凝聚着越来越多的火药味……钟佩和袁辉等在大礼堂东侧,要上主席台的领导人物都要走这个门口的,他们先等到了金克任,钟佩把红光公司的事只简单说了几句,金克任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又出面拦住了公安局长、检察长等要员,大家商量一下都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市长,实际是谁也做不了主,或者说是不愿意做主,尤其是金克任。他招呼这几个人进了梨城宾馆大礼堂旁边的贵宾休息室,自己守候在外面,把刚下车的卢定安请了进来。
卢定安并不知道大礼堂里发生的事情,脸上刮得净光,且挂着作了充足准备的笑容,头发也梳理得格外整洁。但一见休息室的阵势,就知道出事了,不然这几个人不会凑在一块,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搅他——等一会儿他就要作政府工作报告,谁都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哪还有心思关心别的事呢?等钟佩扼要地叙述了事件的大概情况,卢定安事先准备好的笑容和风度全没有了,神色阴森,一腔怒气,他低头翻看钟佩刚刚递给他的集资户名单……休息室里比外面大礼堂的气氛更紧张。新当选的红庙区区长袁辉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大气不敢出,一切都仰仗钟佩在前面替他挡着了,偶尔拿眼偷觑一下市长、副市长和其他高级官员,大家都面面相觑,等待着卢定安的发作。
钟佩悔愧交加,显得极为不安:“我知道这次我们可把祸闯大啦,怎样处分都不过分,眼下最担心的是时候不对,正赶上人大会期间,我原想等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再向市长汇报,可纸里包不住火,万一有人在大会上向市长发难,让市长措手不及,我们就错上加错了,所以赶在开会前向市长报告,真是给领导添堵!”
金克任写了一个纸条,传给公安局、检察院的头头们,他们也都在纸条上画了点什么。卢定安看看手表,他的手似在微微抖动:“金副市长,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金克任非常谨慎:“钟佩同志能及时通报情况是对的,如果等到下边闹起来市长才知道那可就被动了,刚才我们几个人私下里交换了一下意见,”他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市长,卢定安接过来念出了声:“破产!”
金克任声音压得很低:“对,眼下只有这一条道最安全。亏了一亿多元哪!往哪儿弄去?一申请破产就了结啦!”袁辉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亮光:“好主意,这叫破产保护法,国外早就施行用破产法保护自己了。”
卢定安眼睛幽幽闪光,抑制住厌恶,质问:“你把人家的钱敛过来,又说被骗子拐跑了,一宣布公司破产就完事大吉啦?”
袁辉立即又蔫了:“可不破产又有什么办法?抓人抓不到,包赔我们赔不起……”卢定安并不听他说,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集资者名单。金克任解劝:“市长,目前也只有一条道可行啊!”
卢定安抬起头,眼像刀子:“从这个集资者的名单上看,有许多是拿了几十万元,还有不少拿了百万元以上的大户,这都是私人的钱吗?很值得怀疑。当然更多的是几千元、几万元的小户,那大都是私人挤牙缝挤出来的钱,你因自己的失误坑了这些人的钱,用一句破产就能了结吗?你能心安理得、人家能善罢甘休吗?我讲三条意见,第一,不论出多少钱的,利息一律不给了。出资5万元以下的,本金退还,出资5—10万元的先退还本金的60%,100万元的,查清钱的来路,确实来路清白退还本金的10%。百万元以上的暂时不退。至于退还所需的这笔钱怎么解决,等人代会散了以后由市里帮助区里筹措。”
钟佩不禁憬悟,眼里有了泪光,轻声说:“谢谢市长。”
其他人也都肃然动容,不能不承认卢定安想得周到。开会唱高调时谁都可以把关心群众利益挂在嘴边,一旦真正出了事,特别是当政府利益和群众利益相抵触的时候,还能有几个人不把群众利益丢在一边?难得卢定安骨子里有一股平民意识,一事当前,尤其是大事当前,仍能先想到百姓利益……
他眼睛逼视着袁辉:“第二条,检察长正好也在这儿,由检察院牵头成立调查组进驻红庙区政府。袁辉从现在起停职接受调查,你在这个案子中有经济问题就负法律责任,即使投有经济问题出现了这样的错误也不能再担任区长了,区长的工作暂时由钟佩同志兼着。”钟佩欲言又止。袁辉冷汗下来了,众人神情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