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武长嘻嘻一笑:人嘛,都是一头粗一头细,就看对谁。
最婵心实,不明白他的话:你把人都说成了橛子?
郝武长眨巴眨巴眼,做思考状:是啊,人在该粗的时候得会粗,该细的时候也得能细。也有的时候粗细不好分,我讲个事你听听。卫生局在原田县招待所开大会,早饭每人一个煮鸡蛋,大家风卷残云地朝着各自的蛋下口了。新药开发办的主任郑文杰站起来招呼服务员,说分给他的鸡蛋发黑变味儿了,要换一个新蛋。服务员回厨房又拿来一个,却记不清该给谁了,只好大声喊,刚才哪位男同志的蛋坏了?郑文杰虽然很想吃那个蛋,却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承认自己的蛋坏了。服务员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搭腔,招待所经理走过去捅了他一拳,向他挤挤眼,他立即转口说,哪位同志是坏蛋?哪位同志是坏蛋?这一下郑文杰更不敢吭声了。经理见还没有人应声,就亲自宣布,这个好蛋放在窗台上了,准缺一个蛋自己来拿吧!
这个王八蛋,一个大姑娘刚刚夸了他几句,他紧跟着就露原形,讲起了带荤味儿的笑话。
焦最婵捂住嘴没好意思大笑。
郝武长趁势抓过她的一只手:我给你摸摸脉,看还烧不烧。
最婵没有躲闪,含笑看着他,只觉得好玩儿:你还会把脉?
郝武长笨拙地捏着她的腕子,向上翻着眼珠,做出一副认真号脉的神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张嘴,吐吐舌头。
最婵照他说的做了。
他其实并没有摁到最婵的脉上,但他事先把医书上有关重感冒的脉象背下来了,就是想让最婵知道他并不是大老粗。他磕磕巴巴地背着:舌苔薄白,脉象浮动,俗名就叫重伤风。恶寒发热四肢疼痛,头痛盗汗咳嗽严重,吐痰清稀鼻子不通,宣肺解表才是正宗……
最婵大笑,几乎不能自持,不禁咳嗽起来。
郝武长急忙扶她坐起,轻轻为她捶背。最婵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他,自己将后背靠到窗台上,从炕上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温开水才止住咳嗽。
郝武长翻着两只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睛问:婵妹,你乐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最婵忍不住又想笑:你把脉摸错了地方,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像数来宝。
说着说着,她又笑得眼泪要流出来了。焦最婵一向沉稳娴静,不要说还在病中,就是平时也很少会这样笑个没完,有许久她没有这般开心啦。郝武长真是个大活宝,又是自己的干哥哥,在他面前不拘束,笑过之后病也像好了一多半。
郝武长的本事是把你逗笑了他自己却不笑,还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老师,学生背错了书你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纠正,不能光笑哇!《汤头歌》我已经能背到第七汤了,你听听对不对——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橘甘藏;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血肺家伤……
焦最婵笑不出来了。
她一直都把郝武长当成一个心眼不错的粗汉,看来是低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刀螂”。郝武长曾说他只上过几年小学,成了焦家的干儿子以后表示也要学医,却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可他真的就学起来了,好像还学进去了。
见她一直没有出声,郝武长又叮问一句:我背错了没有?最婵看着他那张长脸说:没有,挺好的,可《汤头歌》上的字你都能认识吗?
不是有字典嘛!
看来你决心要学医啦?
干哪一行说哪一行,我不能老像个二杆子。
可今后我爸爸、妈妈还能不能行医都说不准了……
咳,听喇喇蛄叫还不耩麦子啦!郝武长眼珠一转,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还有几分忸怩。他这样的人一忸怩就显得格外滑稽,只见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眼瞳尖亮尖亮地直盯着最婵的眼睛:我这里还有一份儿作业,前天晚上写了多半夜,嘀嘀咕咕地在兜里揣了两天也不敢给你看。今天我豁出去了,你看了同意更好,算我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不同意也千万别生气,把它扔进灶火坑里,就算我什么也没写,你什么也没看,以后我还是你的傻哥哥。
焦最婵蓦地预感到,郝武长拿出来的不会是一般的作业。不知怎么,她似乎比他还要紧张,便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一沓纸。等郝武长走出屋子,她才打开来看。是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写得很用心——
婵妹: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怕过谁,从来没有我不敢说出嘴的话。可就是怕您,这些话不敢当面跟您讲,只好写出来。头一回干这种事,真难死我啦!您别笑话,也别害怕,别生气,我从小就是一只走单的野狼,没有群,没有窝,也没有目标,活一天算一天,过了今儿个不知明儿个会怎么样。不知前面等着我的是夹子,是枪弹,还是陷坑?这样活着太没有意思了,经常盼着能撞上枪口。所以得了肺结核都不想治。可来到你们家,才知道什么叫人,什么是人应该过的日子,什么是人应该有的家。当初认武院长做干娘的时候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就是要像当儿子一样报恩尽孝。可后来跟您这个干妹妹接触多了,麻烦就来啦,这不能怪我,就是神仙跟您在一块儿待长了都会爱上您!像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天上难找,地上难寻。我再粗再傻,好歹总还是分得出来。成天干哥哥、干妹妹地叫,怎么受得了,怎么能不爱上您!在我的老家,干哥哥、干妹妹就是一对情人,是指小两口。您也许会觉得突然。爱情都是突然降临的,来得不突然不叫爱。吃饭香不香在第一口,看人好不好在第一眼,我到下古林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您,当时就倒在您的怀里不省人事,那是我的福分,也是我们的缘分。是您救了我,爱从恩起,我因为感恩就爱上了您。我能管住自己的身体,每天不吭声地拼命干活,却管不住自己的感情,不能不爱您,不想您。感情这玩意儿也是一只到处游**的野狼。这是不是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有一万个理由骂自已笨,立刻又能想出一万个理由卫护自己的笨。赖汉子娶花枝,天下笨蛋找好媳妇的多的是。天鹅谁看见都会爱,癞蛤蟆为什么就不能爱?如果天鹅拉一把癞蛤蟆,那癞蛤蟆不就也成天鹅了吗?爱是天经地义的,是人就有这个权利。自从开天辟地有了人,就都是具体的人,没有空洞的人。具体的人就是男人和女人,作为男人就应该爱女人,作为女人就应该吸引男人。行医只是治病救人,比行医更重要的就是男女结婚造人。男人过上有女人的生活,女人过上有男人的生活,是世界上的第一等大事,比当什么大官还要更伟大。
该说的话都说啦,就第二次把我这条小命交到您手里,等着您的宣判。
郝武长
焦最婵心里冬冬乱跳,满面通红,眼睛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把脸弄得精湿。她用手巾擦,越擦脸上越湿,索性蒙住脸,任泪水流个够。
她分不清读了郝武长的信是感动,还是震惊。这是她接到的第一封情书,在她的生活里,除去父亲和弟弟,郝武长算是接触最多的男人。她感到深藏于自已身内的某种东西在动,像生命源汁在流动,令她兴奋,战栗,还伴有恐惧。她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她是在一瞬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成熟的,胸中压抑太久的爱之流冲溢而出。她缺乏准备,更不知道爱的能量是如此巨大,同时又是柔软的、流动的,富有弹性和创造性,令人昏眩和困惑。因为,她的爱并不想流给郝武长,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向她求爱,更无法想像将自己的未来跟这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她哭的原因,爱来得这般突然而猛烈,可又不是她所企盼的,不是她想看到的样子。
郝武长感动了她又伤害了她,可她不知道该怎样答复他。她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的不安。
不管怎么样,她平静的姑娘心境看来不会再有了,生活已经开始粗暴强烈地闯进她平淡无奇的经历中来。她把郝武长的信叠好,放进自己的抽屉,尽管还浑身发软,却也挣扎着下了炕,洗脸梳头,然后抱柴火做饭,决定不能再让郝武长伺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