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堂又叫住了他们:还有一件事想求二位,贵州有个小女孩儿叫朱二艳,她的姐姐是肺结核,被她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为此她父亲被判了十几年的徒刑入狱了,妈妈当场被吓死。这个二艳姑娘后来发现也感染了肺结核,在贵阳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起色,我想她很有可能感染的也是耐药性结核,能不能让她来投奔你们?费用由我出。
这还能不答应吗?武佳兰正求之不得地想为尚德堂干点事。
两口子告别了三位领导,兴奋无比,一出宾馆就连跑带颠,直奔车站,一路上还商量好,第二天由起周把病历和药送来,就留在运城办理各种手续,找房子。桂兰在家里做准备,没有用的破烂儿该卖的卖,卖不了的就扔,主要是把药多多地准备好,将来医疗站搬到运城后最大的坏处,就是离着中条山这个大药库远了……
卓欣运好心好意地给焦安国买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挑了个清静的时候送到他的宿舍里。岂料,他非但没有感谢她,没有幸福得蹦起来,反而吊下了脸子:平白无故我要你一辆车子算怎么回事?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可怜我?
这两样都让一个男人受不了,特别还是来自一位他喜欢的姑娘,其伤害就更大。
姑娘热身子扑凉风,被这几句不知好歹的话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眼睛里有了雾一样的东西。本想推着自行车掉头就走,但姑娘的心七窍玲珑,即使生着气也多转了几圈,这个大家公认的好脾性的老蔫儿,这会儿是扭住了哪根筋呢?于是她便稳住性子质问:这是你的车,你不要谁要?
焦安国的白净脸上泛出一层灰色,低垂着眼帘说:我没有车!
用你的钱买的,怎么不是你的车?
我没有给你钱。焦安国的脖子还是梗梗着,语气却不由得软下来了。
好吧,就算是我有毛病,非要平白无故地送给你一辆车,就值得你这样翻脸?姑娘这一串话可把焦安国又抵到了墙犄角。小伙子开始浑身不自在,脸色也由灰转红。一个姑娘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叫他无地自容。他心里想拒绝的真正理由却说不出口……时下年轻人定了婚,男方要给女方买一辆自行车,他们怎可以倒过来?再说他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程度,自己什么都还没有给对方买,反倒要接受人家一辆自行车,这个礼太重了,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安国受罪了,说又说不出,推又推不掉,憋得满脸通红。本来正生着气的姑娘一见他这副窘样反倒笑了,这是那种妩媚的、阳光灿烂的俏笑,露出了坚实洁白的牙齿,声调也变得无比柔和:好啦,就算是我的车,借给你骑还不行吗?我看你这些天真够忙乎的,每个星期都得回家,还一有空就往山上跑,有辆车子多少也能省点儿劲儿。
欣运怕让别人看见再生出岔头,把该说的话说完就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加上一句:你要是不喜欢,就再把它卖了吧!
然后她格格笑着跑走了。
说实话,这辆车子对焦安国来说正是雪里送炭。
每周他都要挑两麻袋药回家,现在骑着车驮回去可就方便多了,即便一次驮不了,再多跑几趟也不费什么力气。他以前采药是凭兴趣,采多采少无所谓。现在采药可是有指标了,这指标就是越多越好,母亲恨不得把整个中条山都随着她的医疗站一块儿都搬到运城去。自己采的药不光是图省钱,更主要的是疗效好。上山采药,从矿区到山脚还有不算短的一段路,如果能骑着车子去就不算什么了。
焦安国像迷上了中条山,上早班下午进山,上中班上午进山,上夜班睡醒一觉起来就进山,等吃过晚饭再睡上一小觉。
在一个倒班的日子,他吃过早饭后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在中条山上待一天。天气越来越凉,趁着还没有下雪,能多采就多采一些。他骑车刚离开宿舍区,看见卓欣运站在道边像在等人,他想下车,姑娘却飞身坐到他的后车架上。他没有提防,车把一阵摇晃,姑娘赶紧搂住他的腰。他的腰际陡然一颤,向周身送出一股热流,双腿猛地加力,在冲动中掌握住了平衡。
他侧着脸问:你去哪儿?
问的真是废话,但欣运答得非常脆生:跟你去采药啊!
从声音可听得出,姑娘的心情也像这早晨的天气一样晴朗。
安国心内畅快,两腿如同注入了一股强力,后面驮着一个人反觉得比蹬空车更轻省。在他们的东面,太阳还是一个滚圆无光的红球,好像跟他们的自行车保持着平行的距离飞升,车快它也快,车慢它也慢。
欣运又问:天这么冷了,山上还有药可采吗?
安国乐颠颠地为她解释说:春天有春天的药,秋天有秋天的药,季节不同药性不一样,地点不同药性也不同。同是一味药,长在南方跟长在北方药力就不一样:同是一个人,吃同样的药,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效果也很不一样。
所有的药你都能认识?
不敢说,中草药上万种,我怎么可能都认识?可中条山上的大部分药,或者说经常用得着的药,能认个八九不离十我们能挖得着人参吗?
焦安国大笑,故意抖动车把。
欣运又抱紧他的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
你是不是神话故事看多了,想上山寻宝啊?安国借机讲起了人参的故事:野山参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稀少,它稀少是由于有骨气——如果有人或笨重的动物踩了人参的苗,它就不再生长,要在土里休眠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再重新长芽,或者干脆转移到别处去再重新发芽生叶。
真的?神了!卓欣运充满惊奇,不只是对人参的性格,还有对焦安国的叙述能力,——他要真想讲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它讲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
姑娘爱听这类知识,又鼓舞了安国。人们之所以把找对象称为“谈恋爱”,可见恋爱是需要“谈”的,要有大量的话可说。他继续贩卖关于人参的知识:人参的谐音就是人神,人形之神。参是二十八星宿之一,《说文解字》上认为星落地成参。所以人参被誉为百草之首,群药之王。但人参又跟人一样,在刚挖出来的时候,每一棵人参都像一个人,形态逼真,活灵活现,晒参场如同一个浓缩的人类社会,男女老中青,生但净末丑,应有尽有。阴性参和阳性参的药性也不一样,中年参和老参的药性也有差异……
他们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姑娘的前胸贴着小伙子的后背,享受着大山四野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说着相互感兴趣的话题,一下子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他们眼睛还在看着,耳朵还在听着,嘴还在说着,心里却润润地体验着自己年轻的爱情。
远远地已经看得见矿区的围墙了。
当年建矿的时候有点跑马圈地的味道,反正中条山是国家的,尽量把范围划得大一些。矿区的围墙砌到了半山腰,车间却集中在前半部,后边有一少半的山地就那么荒着,残红败绿,草杂花乱,让人立刻感到了秋的萧瑟。可只要抬起头,看看矿区围墙外面的山上,重重枫红,如火如霞,又立见秋的饱满和辉煌。
焦安国一直将自行车骑到矿区的北门。他先从前边掏腿跳下车,然后将车停住,才搭手扶欣运下了车。
从守门的小屋里走出一个老工人,身躯臃肿,头如一个大倭瓜,沟沟坎坎,甚是可怖。幸好他笑容谦卑,似乎跟焦安国很熟悉,还主动打着招呼:小安子,又要上山哪?焦安国乐呵呵地应道:是啊,到这儿来不上山还能干什么?
今儿个天气好,可以多采点儿药。大脑袋工人感慨还不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当年你父亲就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是老割老长,割一回没有几个月就又长出新尾巴来了,开荒种菜,养羊喂鸡。当大夫的时候干这一套,下放当工人还干这一套。咳,当时没长过资本主义尾巴的人,不知道那种尾巴的好处,等到知道尾巴的好处了已经晚啦。现在又该是你长尾巴的时候啦……
卓欣运被逗笑了,含蓄而轻轻地微笑着。
行啦崔大爷,别再讲你那过五关斩六将了。焦安国跟老头儿开着玩笑,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大的收音机,摁动开关,立刻有乐声传出,他递到老头手里:修好啦,有了毛病再找我。
好小子,我知道你的手灵。守门的老头儿待在这个地方,一天也不准能见到一两个人,好不容易有个熟识的人来自然要多搭讪几句。他虽然在跟安国说话,眼睛可是一直在瞄着欣运:安子,这是对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