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桂兰走出来,并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眼睛却一直没有从儿子旁边的姑娘身上挪开。听到人家叫伯母,她才轻轻答应了一声:你就是欣运吧?忙得都顾不上照顾你。不用。卓欣运难免羞涩,自古来儿媳妇第一次见婆婆,是最令女人们憷头的事。
见过奶奶了吗?武桂兰也先想着自己的婆婆这一关。
卓欣运一边回答着婆婆的问话,一边顾不上羞涩地望着婆婆的脸。
这张脸给她的印象太强烈了,猛一看比她想像的要苍老,细端详又很年轻,皮肤还很细腻,薄得似乎一碰就破。人很瘦,却又神完气足,精力饱满……她对婆婆的好奇取代了某些拘谨。
安国问母亲:屋里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卫生局来拜年的。你爸爸不在,他们又不走,你说可怎么办呢?
爸爸干什么去了?
出去给关系户送礼拜年去啦。
武桂兰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犯难无助的样子,让卓欣运生出同情和好感。焦安国也疑疑惑惑:他们是想吃一顿儿,还是想拿点儿什么东西?卓欣运猜测说:他们大概不是想留下吃顿饭,大年根儿底下谁不想早点儿回家?如果医院早点儿准备下纪念品就好了,人家来拜年,你不能让人家空着手回去,尤其对这些不能得罪的人,一人一件就打发了。
还是你们脑瓜灵,我哪知道城里人过年还这么厉害!武桂兰似乎对卓欣运是满意的,便让儿子带着她去各处看看,见一见该认识的人。
待母亲又走回办公室,焦安国小声对欣运说:你看怎么样,老娘对你很欣赏,要不就不会让我带着你到亲戚朋友面前去炫耀一番啦。
去你的!卓欣运举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几分妩媚,几分娇嗔,愈显得柔情四溢。
焦安国摆手躬身:那就请吧。
你给我头前带路!卓欣运的精神松弛下来,便也悄悄跟未婚夫逗了一句。原来相亲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可怕,只要心存善意,第一次见面谁还没有点客气劲儿?
他们来到门诊部,看到病人还有不少,黄鹿野正在问病开方。他头发灰白,面色紫红,一副老专家的派头。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焦安国却也不认识。焦最婵在房子的另一端负责给病人治疗。
焦安国领着卓欣运走到黄鹿野跟前,小声向姑娘介绍说:这位是黄叔叔。黄鹿野一抬头,嗓门立即高上去几度地叫起来:小安子!他声音浑厚,整个门诊部的人都往这边看。可他当医生当惯了,天天被病人包围着,也就学会了完全无视病人的存在,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不等安国给他介绍,他的两只大眼珠子就转向了卓欣运:甭问,你就是老卓师傅的千金了?嗯,小安子的眼力不错!
不管黄鹿野多么地随便,焦安国作为晚辈却不能不客气一下:黄叔叔辛苦了。
是啊,你这小子要美人不要江山,逼得你父亲就只好把老朋友拉来当牛使!黄鹿野的风流习性似乎一丝未改,兴趣仍旧在姑娘身上,他把眼睛又转向卓欣运:关于你们两个人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强子了,你们是对的。人活一世,特别是夫妻间,就得要有故事,有戏剧性,生活才有味儿,情感丰富又牢固,到老了也有可回忆的东西。一个真正的女人是能够改变世界和创造世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只可惜,大多数女人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大多数男人碰不上值得为之献身的女人……
黄先生真是感受深刻,你的生活里想必充满了戏剧性?坐在他旁边的生脸男人半似调侃半似凑趣地说了一句。你说得不错,我一生都是戏。黄鹿野这才想起把他介绍给焦安国:他是江华,“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毕业于山西大学经济系,现在又想改行当大夫,春节后要到太原中医学院的进修班去学两年。
焦安国心里一动:怎样才能参加这个进修班呢?
江华摇头:得赶机会,这次是有点儿特殊的原因才办了这么一个进修班。
焦安国颇为羡慕:我读了一年多的函授大学,因为没有医科,只好学经济管理。想不到你学完了经济又改学医。
黄鹿野说:学经济是为了治国,学医是为了救人,治国应先救人。
我可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当初学经济是国家分配的,现在学医才是自己的兴趣。江华笑得很谦虚,且有一股清正之气。
焦安国不好意思老让病人等着,听到从后排院子里传来三叔焦斌丹说话的声音,就借机告辞出来。焦斌丹站在第二排房子的前边正跟郝武长说话,他刚刚说了一句,郝武长就有十句在等着他:明天就过年啦,就是长工今天也该放假了吧?你明天就回家了,还操这个心干啥嘛!
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焦斌丹声音粗嘎,蔫人上来脾气就更犟劲:就因为明天我要走,才把该干的活儿今天干完,要不明天谁跟你干?
他儿子媳妇不是回来了吗?在外边闲了一年啦,回来还不好好卖卖力气!我在家干了一年啦,过年就该歇一歇了。郝武长用话甩打完焦斌丹,气哼哼转身要回自己的屋子,迎面正撞上焦安国和他的未婚妻。他打个愣,多少有点儿尴尬,搭讪道:回来啦。
焦安国却侧脸对卓欣运说:这是姐夫。
卓欣运看到了郝武长那阴冷冷的眼光,以及那一头油腻的长发。他上身穿着印有暗花的绿毛衣,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个想追赶城里时髦的“老帽”,结果却追成一种不伦不类。
郝武长没有停脚,一对眼神就算打了招呼,便擦肩而过,回自己的房子待着去了。他喜欢所有女人,漂亮的女人就更不用说,准独不喜欢卓欣运。因为她是焦安国的人,是这个女人帮着焦安国征服了焦家,他们回家过年成了这个家庭里的一件大喜事,嚷嚷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焦最婵那个傻娘们儿也跟着一块儿高兴。这让郝武长非常失望,他本来是盼着焦安国跟家里闹崩,以后永不再回这个家的。
焦安国来到焦斌丹跟前,叫卓欣运喊了“三叔”,而后才问:还有什么活儿没干,就值当跟他生气?
咳,怎找了这么个王八羔子!焦斌丹摇晃着短平头,一肚子怨气:其实也没有多少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就叫他给搭把手。今年是医院成立的头一年,又是在运城,必须要弄得热热闹闹鲜鲜活活的,一是图个吉利,二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觉得我们医院过年都黑灯瞎火的是怎么回事!彩旗彩灯我都买来了,要在院子里拉起来;大门口也得装扮一下,挑起灯笼,贴上对联;门诊部和办公室的玻璃还没擦?焦斌丹嘴里说没剩下多少活儿了,可他一口气就报出了一大堆必须要干的事情。
卓欣运眼睛发亮,随即来了兴头:安国,姐夫说得对,我们该卖卖力气了。
两个人脱去外衣,焦斌丹给他们找来两件白大褂穿上,先收拾大门口,那是医院的脸面。焦斌丹用大扫把先将门前清扫干净,安国搬来梯子,欣运提来一桶水,给大门过水,擦洗干净后,再把两个直径一米高的大红灯笼挂在大门两边。挂彩灯是焦安国的强项,用五颜六色的灯光勾出医院大门的轮廓。最后贴对联,大门正中是四个斗大的字:“欢度春节”。
两边的对联是学尚德堂老先生的题字,也用药名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