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
我独自坐在宽敞的马车内,只留下玄悦骑马率领十余名最精锐的亲卫贴身随行。
车厢的窗帘半卷,晚风混合着白桦木的气息,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涌入肺部,稍稍驱散了议事厅内的沉闷与心头重压。
马车行驶在镇北城最宽阔的主街上,窗外是一派繁华喧闹的盛世景象:鳞次栉比的商铺悬挂着各色招幌,酒旗茶幡在微风中轻扬;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顾客讨价还价的嘈杂声、孩童嬉戏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烤肉油脂的焦香、以及不知名香料的馥郁。
这浓郁的人间烟火气,这和平繁荣的表象,竟让我因复杂局势而紧绷的心神,不由得感到一丝短暂的心旷神怡。
这就是我为之征战、也试图掌控的土地,鲜活,饱满,充满生命力。
马车平稳前行,我的目光落在车窗外策马护卫、身姿挺拔的玄悦侧影上。
她脸色依旧冷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我微微探身,靠近敞开的车门,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问道:“玄悦,若有一天……我与母亲之间,不得不兵戎相见……你会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而尖锐。
玄悦握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但她没有立刻回头,依旧目视前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坚定的语气回答:“末将会竭尽全力,避免那一天的到来。但若……若真有那万不得已的一日,末将愿持刀立于少主身前,与少主并肩而战。**”这个回答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但亲耳听到,仍让我心头微动。
我继续追问,声音压得更低:“即使……这意味着你可能要与你的姐姐玄素为敌?她毕竟是母亲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之一。”这次,玄悦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是。军中各为其主,姐妹亦不例外。若战场相遇,能正面击败姐姐,将是末将身为武人的荣耀。”我看着她冷冽的侧脸,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些许宽慰,也有一丝不忍。
我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放心,我不是那等乐于见到骨肉相残的恐怖君王。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会设法不让你姐妹二人,真的走到生死相搏那一步。”玄悦闻言,终于微微低下头,声音虽低却清晰:“末将……多谢少主体恤。”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私下交谈并未持续太久。
马车转过一个街口,前方原本熙攘的街道尽头,景象骤变。
只见玄素一身玄甲,端坐于骏马之上,脸色比平日更为冷峻,她身后是十余名同样全副武装、气息精悍的镇北军骑兵,呈扇形展开,隐隐拦住了去路。
而在这小队骑兵的拱卫中央,赫然是母亲那辆标志性的、装饰华贵且带有镇北司纹章的黑金车驾!
车驾静静停在那里,仿佛已等候多时。
气氛瞬间凝固。街道上的行人商贩察觉到不对,纷纷放缓脚步,或驻足观望,或悄悄退向两侧店铺。
玄素策马上前几步,目光如电,先扫过一脸警惕的玄悦和我身后的护卫,然后定格在我的车驾上,声音清冷,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
“奉大统领谕令,请少主下车,移步统领车驾叙话。”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我心中那股因为韩超点破现实、又不得不下达东进命令而积郁的烦闷与隐隐的反抗之意,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唤”点燃,顿时化作一股邪火与玩兴。
我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被母亲召之即去。
我示意车旁的玄悦靠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指令:
“告诉她,一样的话,怼回去。”玄悦闻言,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或为难,她甚至没有多看姐姐玄素一眼,立刻调转马头,面向玄素,用同样清晰冷冽的声音,一字不差地复述:“奉少主令,请大统领下车,移步少主车驾叙话。”
“你……!”
我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玄素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她那张平日里冷艳英气的面庞,此刻因惊怒和难以置信而微微抽搐,握着马缰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妹妹,眼神如同冰锥。
玄素猛地勒马后退了几步,靠近母亲的车驾,侧耳倾听着什么,显然是在聆听车内母亲的指示。
而母亲的车帘紧闭,并无动静,但一股无形的低气压已经开始弥漫。
她一边听,一边仍旧恶狠狠地盯着玄悦,姐妹之间那股无形的对峙与火药味,几乎肉眼可见。
“怎么回事?那不是大统领和少主的车驾吗?”
“两边护卫怎么刀都半出鞘了?气氛不对啊!”
“母子之间……这是闹别扭了?还是……”
“嘘!慎言!贵人们的事,岂是我等能议论的?不过……确实古怪。”听着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我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将母子间的权力与情感纠葛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绝非明智之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难堪。
奉命在附近巡逻的差役们见状大惊失色,慌忙试图驱散人群,维持秩序。
但他们人数有限,面对越聚越多、好奇心爆棚的百姓,只能勉强在街道中央和人群之间,拉起一道稀薄而摇摇欲坠的人肉防线,满头大汗,惶恐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