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依旧带着温水浸润后的柔软,却像铁钳般不容抗拒地按在我的肩头。
她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带着温存,却字字句句皆是算计:“月儿,曹公子近日侍奉周到,他的家人也多是忠厚勤勉之辈。如今朝中多有空缺,不妨给他们一些体面的位置,一来安曹公子的心,二来,有些事用自家亲信去办,也顺手些,免得被下面那些老朽掣肘。”
自家亲信。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恭顺的漠然。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母亲考虑周全,便依母亲所言。拟个名单,交给中书省照办便是。”
名单很快便递了上来。
曹公子的父亲,一个在安西时靠着母亲裙带关系做些小买卖的庸碌商人,被擢为少府卿,掌管皇室私财与山海池泽之税;他的两个舅舅,目不识丁的粗汉,分别得了关内道巡察使和将作监少监的职衔;几个与他交好的纨绔子弟,也摇身一变,成了各部主事、地方郡守。
诏书一道道发出,未经三省,直达御前用印,我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便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朱砂印玺,一次次盖在那些荒唐的任命状上。
朝廷,这个刚刚从战火与混乱中喘息过来的庞大机器,被猛然塞进了无数生涩、贪婪甚至愚昧的零件。
少府卿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将内库中几件前朝传下的玉器珍宝“赏赐”给了自己新纳的妾室;关内道巡察使的马车所到之处,州县官员的孝敬络绎不绝,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将作监少监则伙同曹家其他子弟,公然将修缮宫殿陵寝的木材石料,转卖给了长安的富商。
地方上,新上任的曹系官员更是变本加厉,横征暴敛,强占民田,甚至纵容家奴私设刑堂。
短短数月,刚刚略有起色的民生,又显乱象,怨声载道。
我的案头,堆积的弹劾奏章一日高过一日。
韩全、黄胜永这些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老将,性子最烈。
韩全甚至在一次小范围的军议上,借着酒意,双目赤红地拍案吼道:“王上!那姓曹的一家子是什么货色?王妃如今被那小白脸迷了心窍,做出这等祸国之事!末将……末将请命,带一队健卒,清君侧,诛佞幸!大不了……大不了连那妖……”后面的话被韩玉死死捂住嘴,才未彻底吼出。
韩玉、韩忠等人,虽未明言,但那压抑的愤怒与失望,却明明白白写在眼中。
黄胜永则更直接些,他寻了个机会,单独觐见,铠甲未解,风尘仆仆,跪在地上沉声道:“陛下,军心不稳。将士们流血拼命打下的江山,如今却被一群宵小肆意糟蹋,克扣军饷、安插亲信之事已非一起。长此以往,恐生大变!末将等,只认陛下虎符,不认什么曹家乱命!”
我安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温凉的玉圭,目光落在殿外摇曳的树影上,良久,才缓缓道:“黄将军忠勇,朕深知。然家事国事,纷繁复杂,朕自有分寸。约束好部众,勿要妄动。退下吧。”
黄胜永抬头看我,虎目中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心,终究重重一叩首,无言退去。
薛敏华夫人也来过。
她执掌安西银行,消息最是灵通,也最清楚曹家那些人如何借着母亲的名头,在银钱往来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银朱色箭袖长袍,发髻高挽,屏退左右后,直言不讳:“陛下,曹氏蠹虫,已伤国本。王妃殿下久居深宫,恐被蒙蔽。妾不才,愿为陛下分忧,整肃内廷,清除奸佞,以正视听。”她眼中闪烁着精明与果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更高权位的渴望。
她或许认为,这是取代母亲,成为真正后宫之主,甚至更进一步的好时机。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薛夫人掌管钱粮,已是重任。内廷之事,朕与王妃自有主张。夫人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薛敏华眼神暗了暗,终究低头称是,退了出去。
我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也压制了所有激烈的反抗。
我像个泥塑木雕的君王,对一切混乱视而不见,对一切谏言充耳不闻。
朝堂之上,曹氏新贵夸夸其谈,排挤功臣;地方郡县,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我却只批“知道了”三个字。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母亲的威望,连同她那基于战功与铁腕的旧日影响力,正在这无边无际的纵容与昏聩中,飞快流逝。
不满的岩浆,最先在母亲自己的旧部中找到了喷发的裂缝。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青鸾。
她是母亲早年收养的孤女,一手带大的亲卫队长,性子烈,武艺高,对母亲曾经是死心塌地的忠诚。
此刻,她却一脸寒霜,眼中燃烧着被羞辱的怒火,直挺挺跪在我面前,连礼节都顾不周全了。
“陛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曹家那个混账东西,曹老二的儿子,今日竟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令,要调我麾下一队女骑,说是去帮他家‘清理’终南山下的一片庄子,那庄子明明是有主之地!臣不允,他便口出狂言,说……说连王妃都是他们曹家人说了算,何况我一个奴婢般的护卫头子!陛下,臣等追随王妃,征战沙场,伤痕累累,不是为了今日给这等蛀虫做看家护院的打手,更不是任由他们侮辱的!这口气,臣咽不下!若陛下不能为臣等做主,臣……臣宁可解甲归田,也好过受此奇耻大辱!”
她说着,猛地扯开一点衣领,露出脖颈下一道狰狞的旧疤:“这道疤,是为救王妃挡箭留下的!臣流的血,难道就是为了让曹家小儿今日来糟践的吗?!”
我看着她眼中的泪光与恨意,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