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过后,众人落座。他和叶蕴被安排在本该属于何维清的坐席上。叶蕴表面不显,内心颇有些受宠若惊。对她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
法事开始,有僧人带众人念《香赞》和《弥陀经》,又主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逝者超度祈福,消除业障,而后按照辈分和排行上香,跪拜,上供,奠茶。
叶行看着遗像上端庄富丽的女人,以及前面几辈孝子贤孙虔诚的样子,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能清晰地记起叶蕴第一次带他来这里的情景。他自嘲地想,要不是三十几岁的他学会了伪装,大约又要惊恐发作。
那一年,老太太已经九十岁,皮肤皱缩得好似话梅,却还是倔强地化了妆,先涂个白底,再在原本长着眉毛的地方画上眉毛,嘴唇的地方抹出嘴唇,坐在一屋子阴森森的古董家具中间,讲话的时候发出颤抖的喉音。在七岁的他眼中,有种邪典电影般的恐怖。
“他叫叶行,嘉言懿行的那个行。”叶蕴躬身凑在老太太耳边介绍。他不姓何,但她还是给他凑上了何家那一辈的排行。
老太太招手叫他过去,而他只想赶紧离开,抓紧叶蕴的手,哀求她带他回家。
但是当然,他还是被留在了这里,住了整整两年,直到老太太过世。
公平地说,这件事也不能都怪叶蕴,她只是蠢。
那时候大陆过去香港的老一辈还有一些在世的,喜欢聚一个小圈子讲上海话,找和他们一样老的厨师烧菜,找比他们更老的裁缝做衣服。
叶蕴便也凭着一口存心学起来的老派上海话,自以为把老太太哄得很开心。
她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何维清突然出车祸死了,才三十三岁,未婚,没有其他子女。老太太一定乐意让叶行认祖归宗,她便也能得到男人生前没能给的名分。
但其实老太太让他留在那里,也真的只是因为他的生父死了。再加上之前折损的其他子孙,她开始觉得不吉利,不断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有时候甚至会看到一些幻象。
她自小信上帝,在教会学校读书,老了之后却开始在天后庙里供奉,往佛寺捐功德,请大仙看事情。除此之外,她还想要个新鲜的生命陪着,帮她抄经、扶乩、喝欧洲某个圣母显灵过的地方带回来的圣水、做各种奇怪的法事。
过后回想起来,叶行总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两年的时光,并且带着些讽刺地想,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七岁的小孩像他一样搞过佛教、道教、基督教、以及更多旁门左道的封建迷信吗?
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所获。老太太死后留下遗嘱,给了他一笔小钱,说是他的教育基金。
叶蕴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多少总有些饮恨之感。但她一向是屡败屡战的人,立刻改弦易张,继续她的筹谋。
她才不管他们母子的身份有多尴尬,只一味说是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答应了要管他的教育,跑到家族办公室半逼半求,把他塞进那个圈子的学校里去,后来又一定要他在英国学法律。
原因也很简单,当年何家在香港重新发迹,就是因为老太太的丈夫,一个曾在英国攻读法律的律师。叶蕴要他在同一辈里最出息,最肖祖先。
叶行记得老太太生前也曾对他说过这一段经历,家里出钱让她丈夫去留学,他们坐的那艘船从上海出发,先下南洋,再过苏伊士运河,驶过地中海。
她说那时候船上用海水洗澡,只有高级舱位的旅客才有一桶淡水冲淋。
她说船在海上漂了很久很久,最后开到北大西洋上,靠近利物浦雾气迷茫的港口,隔着舷窗望出去,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她说雾角整夜吹个不停,船上的人便也整夜睡不着……
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坐远洋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叶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这些,随之出现的却是那一夜,他与陆菲在一座拥挤的居民楼里喝酒聊天的场景。他记得自己问过她,为什么不想上岸?他其实同样想问,你最初为什么选择做海员?
但他没有,因为他预感自己会得到一个闪闪发光的理由。而后当她反过来问他,你为什么做律师?他又该如何回答呢?难道从做扶乩童子说起吗?
他在心里讽笑,继续翻着经本,跟着僧人诵读,等着到了自己的顺位,起身走到法坛前,点燃手中三柱高香,举至眉心,低头垂目。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竟看到陆菲近在咫尺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那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不自知的侵略性,却又如此坦诚,清澈,有欲念而无所求。
他很难解释最后那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真实的感受就是如此,她要他,又不要他。恰如他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既成熟又少年气的杂糅感,这很难不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