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河西与敦煌
黄河自青海东流,至甘肃境内即斜向东北流去,故甘肃西北部历来就被称为河西。敦煌居河西的西端,与武威、张掖、酒泉并列,为赴西域的门户,在历史上居有重要的地位。数千年来亦颇有演变,今略论其递嬗之迹,谅为关心这一地区的人士所乐闻。
一、远古时期有关河西的记载及其解释
自张骞通西域后,河西始见重于当世。其实,在此以前,已经有了有关河西的记载。出之于战国时人士之手的《尚书·禹贡》篇,所论述九州中的雍州,就明确指出其西界为黑水。黑水所在,历来解经者议论纷纭,莫衷一是。既是雍州的西界,当于今甘肃西北部求之。《禹贡》的作者曾说:“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今甘肃西北部皆在黄河以北,作为雍州西界的黑水如何能越过黄河而入于南海?这个千载难破之谜,迄今依然不易得到适当的解释。道黑水所至的三危,《禹贡》中曾两次提及。其中一次也在雍州,即所谓“三危既宅,三苗丕叙”。窜三苗于三危,亦见于《尚书·舜典》。伪《孔传》说:三危,西裔。确地未能实指。郑玄引《地记书》,谓三危之山在鸟鼠之西南,当岷山。则在积石之西南。孔《疏》虽谓《地记》乃妄书,其言未必可信,却还说:“要知三危之山必在河之南也。”今敦煌市城之南有三危山,逶迤蜿蜒,其势非小,说者谓即三苗所窜的三危,这是和解经者所说不尽相同的。
不过以三危在敦煌也并不是毫无来历的。《左传》襄十四年,晋范宣子数姜戎氏说:“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开瓜州。”又昭九年,周詹桓伯辞于晋,也曾说:“允姓之奸,居于瓜州。”这都是晋惠公由秦东归,迁戎于伊雒流域近于周王都城雒邑所引起的问题。允姓为阴戎之祖,也就是后来的姜戎氏。杜预解释说:“瓜州在今敦煌。”两汉魏晋时,敦煌为郡,其治所在敦煌县。敦煌县故城在今敦煌市西南。杜预在说到“允姓之奸”时,还特别提了一笔,说是与三苗俱放于三危。杜预这句话并不是随便说的。因为詹桓伯辞晋,在说“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之前,先说了一句:“先王居祷杌于四裔,以御魑魅。”祷杌为舜时四凶之一,四凶中包括三苗。既云四裔,当然也涉及三苗流放之地。经杜预这样的解释,三危山就由河南移到河北,而且具体确定到敦煌来。
以瓜州在敦煌,并非杜预所创始。这是东汉初年杜林的说法。《汉书·地理志》敦煌县的注文说:“杜林以为古瓜州,地生美瓜。”颜师古更作补充说:“即《春秋左氏传》所云‘允姓之戎,居于瓜州’者也。其地今犹出大瓜,长者狐入瓜中,食之首尾不出。”
其实,瓜州之戎并非就在敦煌。这一点顾颉刚先生曾有论及。颉刚先生提出五大理由以驳斥旧说,可以成为定论。颉刚先生说:秦穆公都雍(按在今陕西凤翔县),去敦煌三千余里,如姜戎在敦煌,与秦何干?何劳师远征。这是理由之一。其二,自雍至敦煌,其间戎人至多,秦安得越国长途远征?其三,如果秦国西征,戎必更向西奔,何至反东向入秦,劳晋惠公诱之?其四,如秦地于穆公时已至敦煌,何必张骞专美于后?其五,秦始皇统一大业成就,如秦已取得敦煌,始皇何故不一言及?颉刚先生还特别指出:地出美瓜者多矣,不只敦煌,如杜林能更向西游,则瓜州将必不在敦煌[601]。虽说如此,但在以前由于杜林的说法几成定论,后魏明帝时竟于敦煌设立瓜州,经过一度改名,瓜州还是成为定称。隋初重定疆域制度,曾经罢郡存州,后又罢州置郡,其在存州之时,仍用瓜州名州。唐初于敦煌设立沙州,移瓜州于晋昌县[602],其地在今甘肃瓜州县东南。后来瓜州的名称还是沿袭下去,一直到了元代[603]。不实之辞,竟然影响这样的深远,就是到现在,也还有人以此为故实,而频繁的称道。
《禹贡》于黑水、三危之外,还提到弱水、猪野、合黎和流沙。《禹贡》述导水,是先说弱水而后才提到黑水。可见弱水也是一条大川。后来释经者以今张掖河相当于弱水,这大体上是可以说得通的。确定了弱水,合黎山和流沙都可有了着落。今合黎山在张掖西北,张掖河绕合黎山之西而北流,是和《禹贡》所说相符合的。张掖河下入居延海,其周围皆为沙漠,正可以之解释所谓的流沙。历来释经者以猪野为今甘肃民勤县北的白亭海,揆诸事理,也是相当的。可以说《禹贡》的作者对于雍州的西部,也就是后来的河西,虽然不能像对当时其他诸州那样的了若指掌,基本上还是相当明了的。因为这里当时可能还是从事游牧的族类所居,和内地诸侯称雄的局面不同。后来张骞的西使,正是在这样前提条件下前往的。
二、独特的自然环境及其演变
论河西较为明确的历史,应从汉武帝建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时肇始。四郡建置之前,汉的西北边郡为陇西郡。陇西郡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县。由陇西郡西北行,依次可以达到这四郡的治所,但偏向西北的角度却不尽相同。武威郡只在陇西郡稍偏西北处,张掖郡之于武威郡,酒泉郡之于张掖郡,就都更偏于西北。而敦煌郡和酒泉郡又几乎正为东西相对的局势。四郡逶迤相连,大体成为中间稍微向北突出的弧形。
《禹贡》称道河西的山,只说到三危山和合黎山。三危山能够为《禹贡》的著者所重视,并非由于其山的雄伟崇高,而是因为它为黑水流经的地方和三苗放逐的所在。它只能算是祁连山的一个小支脉,论河西诸山一般说来是数不到的。河西最大的山应为祁连山。匈奴人呼天为祁连,故亦称此山为祁连山[604]。以祁连名山,可知其确为大山。今其主峰海拔为5924米,为邻近诸山所难于比拟的。《禹贡》所称道的还有合黎山。合黎山在今高台县北,居于张掖和酒泉间,其海拔仅2504米。不仅无祁连山之高,抑且无祁连山之长。论者称河西四郡为河西走廊,以其在祁连山和合黎山之间。祁连山自敦煌蜿蜒至于武威,堪称一方的屏障。这条走廊之北,合黎山东西固然还有龙首山、北山等山,共同起着屏障的作用。然各山之间互不相连,阙口亦复不少。汉唐诸王朝经营河西,每谓借此可以隔断羌胡,也就是说阻挠青藏高原和瀚海南北从事游牧的族类使之不能互相接近和联系。事实上,祁连山南从事游牧的族类诚然不易越山北向,而北方的匈奴、突厥、回鹘等族皆尝南向牧马,往往徜徉于合黎山南各处。这固然显示出当时国力的强弱,亦地势使然也。
自河西四郡先后建置之后,内地人士对于当地的了解,远较《禹贡》作者为深入。即以河西的河流而言,亦不复以弱水为限。由东徂西,则有流经现在古浪县的松陕水,流经今武威县的谷水,流经今张掖县的羌谷水,流经今酒泉市的呼蚕水,流经今玉门市西的籍端水及冥水,还有流经今敦煌市的氐置水。这些都是内陆河流,下游或入泽,或入海。其实所谓海也就是泽。松陕水是入海的。其他皆入于泽。谷水入休屠泽,弱水、羌谷水、呼蚕皆入居延泽,籍端水和冥水入冥泽,氐置水则入于无名的泽中[605]。谷水今为石羊河。弱水和羌谷水今为张掖河,张掖河亦称黑河。呼蚕水今为北大河。籍端水今为疏勒河。氐置水今为党河。至于松陕水和冥水今已绝流。就是松陕水所入的海,氐置水所入的泽,以及籍端水和冥水所入的冥泽,亦皆湮失。休屠泽更是往往干涸。居延泽则已分为二处:苏古诺尔和噶顺诺尔。这两个诺尔中间有了隔离地区,显示出原来的居延泽已经有所缩小了。
这些泽或海的缩小和消失,为时并非很久。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胡林翼请邹世诒等编制的《大清一统舆图》,犹能显示出这些泽或海。松陕水所流入的海,在此图中称为白海,谷水所流入的休屠泽,则称为鱼海。此图中玉门县北有花海子、布鲁湖、青山湖。布鲁湖居中,东为花海子,西为青山湖,三湖贯通,连在一起[606]。大体就是冥泽演变而成的。胡林翼图上已称氐置水为党河,党河流入哈拉池。哈拉池应是氐置水所入的泽。其实也不尽然。哈拉池位于敦煌市西北,更在玉门关遗址以西。氐置水则是由汉时龙勒县流向东北[607],则其所在地应在今敦煌市北或稍偏东北处[608]。至于居延泽,胡林翼图上已经分成东西两海了。同治二年之后又70余年,为1934年,原来松陕水所入的海,即清时的白海,虽有残迹,已经常无水。籍端水所入的冥泽,也久已干涸,惟谷水所入的休屠泽,即清代的白亭海,仍见于当时所绘的图中。居延海虽分为东西,哈拉湖稍有东移,储水仍未竭涸[609]。
是什么原因促成这些泽和海干涸和消失的?问题可能相当复杂,气候过于干燥也许是其中一个因素。可是问题显著的形成却是在由现在上溯的125年之间,说得更严重的是在最近五十余年间。百余年来或五十余年来气候能有如此显著而剧烈的变化,殆属不可能。斯坦因在探索额济纳河(即弱水)下游居延海附近黑城子荒废的原因时,指出是由于灌溉的困难。而灌溉之所以失败,可能是由于额济纳河水量的减少,也可能是由于河流在渠头处改道,而垦地因为某种原因以致不能得到充足的水量。斯坦因对此没有再作结论。灌溉渠道的更动以至于河流的改道都可促使灌区的荒废,这一点到后面当再详述,这里姑且暂置不论。斯坦因虽对这两种可能性未作结论,但他却提到额济纳河中游毛目垦地荒废的原因。毛目在金塔县东北。据斯坦因所述,这里适宜于维持沟渠,但是过去为了要在春初得到适当的水量,也曾感到重大的困难,因以,以前的垦地就此荒废了[610]。斯坦因虽没有肯定额济纳河水量的减少,实际上却是减少了。
这样的问题在敦煌莫高窟前得到证明。莫高窟前有一条干涸的大泉河河床,河**架有规模不算很小的公路桥。由敦煌前往莫高窟的旅游者必须过桥,才能到莫高窟下。河西各处不乏干涸的河床,故旅游者对此不至于引起注意。莫高窟的第148窟中有一通《唐陇西李府君修功德碑》。根据碑文可知此窟是唐大历十一年(公元766年)凿建的,碑也是这一年建立的。碑文说到当时莫高窟的风景,说是“碧波映阁”。这是说窟前这一条干涸河床本来是有河水的。不仅有水,而且水量很大,足以使莫高窟的楼阁在碧波中反映出来。现在这条河道中诚然无水,但这并不能说这里就没有任何水源了。其实这条河道并非完全绝流,仅仅剩下的一条细流,被引用成为一条灌溉渠。莫高窟前绿树婆娑,绿树间栽种若干花草,也足以使旅游者为之流连。这样一条细小渠水,如何能够说得上“碧波映阁”?唐大历年间迄今一千二百余年,前后竟如此悬殊,不能不使人惊奇!莫高窟第329窟中有武周圣历元年(公元698年)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据碑文所记,莫高窟始建于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为沙门乐僔所创始。从那时起,历代都有兴建,规模日趋宏大。大德驻锡,役徒施工,前后不绝,当地如果没有充足水流,曷克臻此。据闻敦煌研究所工作人员饮食用水,尚需运自敦煌市城区,远在千百年前,如何能够有这样的设施?可知能有足以“碧波映阁”的河流,并非始自唐代大历年间,而是前秦始建莫高窟时,就已具有这样的自然环境。
这里的河流水量为什么减少?目前似尚不易得到答案。河流水量来源不外两途:一是地下泉水,又一空中降水。地下泉水若未遇到像剧烈的地震等引起地壳或岩石的变动,就不至于阻断泉水的来源。而近百年来尚未闻及当地曾经有可使地壳或岩石变动的地震,亦未闻及气候有明显的剧变,使降水长期减少,以致影响河流的流量及各自下游所入的泽或海的储水量。按照一般说法,山地森林可以含蓄水分,使所得降水不至骤失,有关的河流的流量亦不至前后过分悬殊。因此不妨略一探索河西各处山地森林的分布。关于森林的分布,一般地理载籍中往往不乏记载。今传世的嘉庆重修《大清一统志》,成书于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其时下距胡林翼编制《大清一统舆图》仅20年,不妨以之为论证的依据。据其所刊载,河西森林山地有如下各处:
1。雪山,在张掖县南100里,多林木箭竿。
2。临松山,在张掖县南,一名青松山。按:山以临松、青松为名,其上可能多松。
3。祁连山,在张掖县西南。据所征引的《西河旧事》记载,山在张掖、酒泉二郡界上,东西二万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
4。青山,在武威县东250里,山多松柏,冬夏常青。
5。松山,在武威县东310里,上多古松。
6。第五山,在武威县西130里,有清泉茂林,悬崖修竹。
7。燕支山,在永昌县西,产松木。
8。黑松林山,在古浪县东45里,上多松。
9。柏林山,在古浪县东南75里,上多柏。
10。棋子山,按,在今天祝藏族自治县西南200里,相连者为桌子山,道险林密。
11。大松山,按在今天祝藏族自治县东北120里,山多大松。
12。榆木山,在高台县南40里,上产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