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夜晚与清源乡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沉静的群山和呼啸的山风,只有林立高楼切割出的璀璨天际线,以及永不停歇的车流人潮,汇成一片光与声的海洋。霓虹灯牌闪烁变幻,将湿漉漉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
林晚舟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不夜城。房间里暖气充足,地毯柔软,一切舒适得近乎虚幻。她是跟着宋归路来的——宋归路在这里有一个为期两天的心理学小型学术研讨会,而她恰好调休几天。
白天,宋归路去开会,林晚舟便独自在港城游荡。她去了几家独立书店,在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在码头边看巨大的货轮缓缓驶过。港城的繁华与效率让她有些目眩,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水与某种快节奏的焦灼混合的气息。这里的书店里,摆着最新出版的、装帧精美的诗集和心理学著作;街头的广告牌上,是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精英形象。这一切,与她过去一个多月所沉浸的山野、教室、孩子们的歪斜字迹,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
傍晚,她按照约定,去会议中心接宋归路。
会议中心坐落在港城最繁华的商务区,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余晖,气派非凡。林晚舟等在气派的大堂里,看着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商务人士和学者模样的人进进出出,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那件在清源乡显得得体、在此处却过于朴素的棉质外套。
电梯门打开,一群人谈笑着走出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宋归路。
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烟灰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姿挺拔。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正与身旁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教授低声交谈着什么。周围还有几位看起来同样资历深厚的学者,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形的、属于同一圈层的默契与熟稔。
林晚舟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
她看着宋归路从容地应对着旁人的寒暄,看着她偶尔点头时眼中闪过专业而自信的光芒,看着她手腕上那块设计简约却显然价值不菲的腕表,以及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经过良好教养和学术训练浸润后形成的、松弛而笃定的气场。
那一刻,一种清晰而冰冷的认知,像细针一样扎进林晚舟心里。
她和宋归路,在精神世界深处或许早已紧密相连,灵魂共鸣。但在现实世界的坐标系里,她们依然分属不同的象限。
宋归路是海市大学的教授,是学术圈冉冉升起的新星,她的世界是前沿的研究、国际的会议、精英的对话、体面的社会地位。而自己呢?是一个刚刚从“丑闻”中挣扎出来、躲进深山、靠微薄代课费生活、前途未卜的“前”重点中学老师。
爱可以跨越山海,可以消弭心灵的鸿沟。但爱无法无视现实的引力。长久的相处,需要的不只是灵魂的吸引,更是生活节奏、社会网络、乃至物质基础的某种协调。
宋归路从未提及这些,她总是那么自然地将自己纳入她的生活轨迹,从未表现出任何“居高临下”的施予感。可越是这样,林晚舟心里那股不愿成为“依附”或“负担”的倔强,就越是清晰。
爱要持续,要健康,或许真的需要某种程度上的“旗鼓相当”。不是名利地位的匹配,而是“自我成长与价值实现能力”的对等。她不能永远只做那个被理解、被照亮、被引领的人。她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壤,扎根,生长,开出自己的花。
这样,当她与宋归路并肩时,才能是两棵独立的树,根系在地下紧紧缠绕,枝叶却在空中各自舒展,共享阳光雨露,也共担风雨。
“晚舟?”宋归路发现了她,眼睛一亮,立刻结束了与旁人的交谈,快步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等很久了吧?抱歉,刚才被几位前辈拉住多聊了几句。”
她的手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没事,我也刚到。”林晚舟压下心头的波澜,对她笑了笑,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些投来好奇或打量目光的学者。
宋归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简单介绍:“这位是林老师,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她没有用任何明确的标签,但“非常重要”几个字,以及她毫不掩饰的亲昵态度,已足够传递信息。
老教授和善地对林晚舟点了点头,其他几人神色各异,但都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寒暄几句,宋归路便婉拒了共进晚餐的邀请,牵着林晚舟离开了。
走出会议中心,港城华灯初上,夜风带着微凉的海腥气。
“累吗?”林晚舟问。
“有点,但收获很大。”宋归路舒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卸下了一些在会场时的紧绷,“会上讨论了一些创伤后团体干预的新模式,对我正在思考的山村心理支持体系很有启发。晚舟,我觉得我们可以……”
她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会议上的见闻和想法,眼神闪闪发亮。林晚舟静静听着,心里的那点寒意被她的热情驱散了不少。是的,她们有共同关心的事业,有想要一起创造的价值。这才是她们之间最坚实的桥梁。
可是,那个关于“自我实现”与“对等”的念头,已经种下,悄然生根。
回到清源乡后,林晚舟做出了几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