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归路离开的第二年春天,清源乡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也格外缠绵。
雨水不分昼夜地敲打着瓦片和塑料棚,将山野浸泡成一片化不开的浓绿。湿气无孔不入,书本的纸张变得绵软,墙壁沁出水珠,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水意。
林晚舟刚结束下午的“心灵诗社”。孩子们散去后,她独自留在那间由旧仓库改造的“心灵小屋”里——这里比当初的图书角宽敞了许多,靠墙是越来越满的书架,中间是几张旧课桌拼成的大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彩笔、黏土和孩子们未完成的画。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诗作和图画,层层叠叠,像一片蓬勃生长的、五彩斑斓的苔原。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潮湿的风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浓郁气息涌进来。远处山峦隐没在灰白的雨幕中,轮廓模糊。
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缘已有些卷曲的笔记本。那是她的“教学手记”,记录着每一次活动的细节,孩子们的只言片语,自己的反思,以及……与宋归路跨越时区的“纸上对话”。
宋归路每周都会发来长长的邮件。内容庞杂:有时是她在海德堡图书馆查到的、关于非文字表达与创伤修复的罕见文献摘要;有时是她参与研讨会后,对某个理论点的新思考,并一定会附上“这一点或许可以对应春妮最近在石头上的划痕变化”;有时是她走在内卡河边,看到落日将古桥染成金红,忽然想到清源乡某句关于“烧红的铁”的童诗;更多时候,是她事无巨细的日常——公寓窗台上那盆她固执养着的、总是不太精神的薄荷;食堂里尝试的、味道古怪的德国炖菜;研究进度顺利或卡壳时的碎碎念;还有深夜独自回到公寓,看着异国清冷的月光,无法抑制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林晚舟会认真读每一封邮件,然后在手记的空白处,用铅笔写下回应。她很少直接回复邮件,仿佛那些即时抵达的电子信息,承载不了她沉淀后的思绪。她更喜欢这种延迟的、纸笔的对话。
她在宋归路描述“叙事疗法的跨文化适应性”段落旁写:「这周试着用‘故事接龙’引导孩子们重构了一次冲突事件。大壮一开始坚持说‘是他先推我’,后来在大家轮流编故事中,他慢慢加进了‘可能因为我先拿走了他的橡皮’。虽然最后也没道歉,但放学时,他偷偷把那块橡皮放回了对方桌上。」
在宋归路抱怨德国冬天阴郁漫长、让人情绪低落时,她画了一幅小小的、笨拙的简笔画:一个火柴人举着一把夸张的伞,伞面上画着大大的太阳,旁边写着:「清源乡也下雨,但雨后会有蘑菇长出来。给你寄了一把太阳伞,记得心里的晴天。」
此刻,她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悬停。窗外雨声潺潺,像是时间的漏刻。宋归路上周的邮件里提到,合作项目的主体研究已近尾声,数据分析进入关键阶段,同时,她也在准备一篇重要的会议论文,忙得“每天靠咖啡和对归期的倒数过活”。邮件的最后,她少见地用中文写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晚舟,这里的春天来了,河边的樱花开了。但我总觉得,没有湿漉漉的梅子气味,没有瓦片上雨脚如麻的声响,春天就不算真的到了。」
林晚舟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她低下头,在空白页上,缓缓写下:
「归路,今日大雨。
山溪暴涨,水声如雷。
我带孩子们听了半晌,问他们像什么。
小芳说:‘像老天爷在发脾气摔东西。’
大树说:‘像很多很多匹马在跑,停不下来。’
春妮小声说:‘像……像有很多话,急着要一口气说完。’
我忽然觉得,这雨声也像思念。
平时细细地下,积在心里。
等到梅子黄时,就再也藏不住,
轰隆隆地,满山满谷地倾倒出来。
等你回来,
我们一起听听看,
这漫山的思念,
到底在说些什么。」
写罢,她合上笔记本,走到书架前,从一个铁皮盒子里,取出一枚晒干的、有些皱缩的梅子。
这是去年夏天,她和孩子们在后山采的野梅,用盐和糖浅浅渍过,晒干。她拈起一枚,放进嘴里。酸,咸,继而是一丝回甘,混合着阳光和时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雨季的潮闷。
她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能穿透这千山万水和七个小时的时差,看到那个人在异国的图书馆或实验室里,偶尔抬头,望向东方时,眼中相似的思念。
快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梅子已黄,雨声正喧。
归期,将近。
宋归路是在一个盛夏的黄昏回到清源乡的。
她没有提前告知具体航班,只模糊地说“下周内”。林晚舟也没有追问,照常上课,带活动,整理手记。只是每天傍晚,她都会在通往乡里的那条岔路口多站一会儿,望着山路尽头汽车可能驶来的方向。
那天,夕阳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灼烈的金红,山峦的剪影格外清晰。蝉鸣震耳欲聋,像是用尽整个生命在嘶喊,反而衬得天地间有种喧嚣至极后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