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方博南小小地在心里叹了一声，十来年以来他都一直以为老太太的头发是烫的，还曾经在肚皮里笑话她老来臭美。却原来是自然卷，果果并没有遗传到呢。
在他的概念里，他从未想象过这个他管她叫妈的老太太年轻时的样子，如今才明白，原来人都年轻过，人都这样一天一天地老了。或许果果越老会越像她的妈。他的妻子，会老成这个模样。而他自己，定然是越老越像他爸爸。方博南闭上眼休息，在脑子里把哈妈妈与自个儿老爸放在一处，那就是哈果果和他将来的样子。那组合实在有点儿可笑。他笑起来，睁开眼，看见哈果果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看着他。
方博南说，哟，你出差回来了？
果果说，回来了。你干吗呢，一个人坐在这里傻笑。
方博南说，我做美梦呢，男人至高的理想啊这一美梦。
果果哧地一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坐拥金山，享齐人之福。
方博南笑而不语。
哈妈妈出院那天，一家子全去接她，连小小子浩然也去了。
方博南一使劲儿把哈妈妈横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小小子浩然说，乖乖呀，爸爸，婆婆那么重你都抱得动，你力气好大啊，跟沸羊羊差不多。方博南说，那是，我叫猛羊羊。于是身架大而幼稚轻信的小小子方浩然跑到学校跟小朋友们说自己爸爸是猛羊羊。
果果看着方博南人前人后地忙碌，看着他因为脸上瘦了而突起来的颧骨，心里有念头闪过，方博南现在这样做，也许是为了心理上的那点儿不安吧。不过果果马上释然了，那又如何呢？有爱才会有愧疚，愧疚比爱更沉重，他敢担起愧疚也无非是为了爱，这就很够了啊。知足吧，知足吧。果果记起她也有多少年没有提醒自己要知足了。
一家人慢慢地往门口走，要走到大门那儿才有车打。哈爸爸推着哈妈妈，哈妈妈“啧”了一声对老伴儿说，你使的劲儿太笨，轮子直响，车子容易坏，换小南推。
于是方博南上去推，果然使了巧劲儿，轮子不乱响了。
隔两天，哈爸爸非常沮丧地告诉哈妈妈，单位不可能给报销医疗费了，他们连地都卖掉了，只够发点儿基本工资，医疗费他们管不了了。
哈妈妈叹了口气说，早想到是这样了。自己拿吧，我就叫你不要这样一趟一趟地白跑，哪里还能指望他们。
前前后后，手术治疗，一共花了五万多块，还不算后续的治疗费用。
果果知道以后跟方博南商量，贴补爸妈一半的钱。方博南想想说，给四万吧。本来呢，我们全拿也不要紧，但是你妈那个人吧，争强好胜，要脸面，你不让她自己出点儿钱，她心头有的不舒服呢。
哈妈妈在家休养，又开始织毛线活。马阿姨来陪她说话时，她把方博南给她医疗费的事说给马阿姨听。马阿姨啧啧地说，你这个女婿还真不错。
哈妈妈笑说是啰是啰。
哈妈妈自此改口管方博南叫小南。
方博南有时会在心里悄悄地感叹，原来他娶了果果，他管哈爸爸哈妈妈叫爸妈，并不意味着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要成为一家人，十年还是一个很短的时间。
他用三个月的时间来准备一场婚礼，他用一天的时间把自己从王老五变成一个已婚男人，可是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真正变成人家的半子。
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每一个男人都有资格在老了以后写一部书叫《我这一辈子》。
很快，果果过生日了。
四十岁。
南京人说男不过三十，女不过四十。女人是不做四十岁生日的。
果果打算悄悄地过去算了。可是，方博南诚心诚意地说，不办生日宴就算了，老婆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吧，反正你也不会要离谱的东西，我了解你的，可是你一定有想要的，你说出来我就给你买。
果果看他半天，突地半真半假地说，我呀，我什么也不要，你让我海扁你一顿怎么样？
他们是站在厨房里说这句话的，方博南以为哈果果在开玩笑，突地发现她不像是开玩笑。哈果果走近一点儿，伸两根指头，抵着方博南的太阳穴，往上一提，方博南略有点儿下垂的眼角也随之一紧，又有点儿像年轻时的样子了。
从此方博南迷上了这种小游戏，常常自己这样玩儿，久久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然后说，老婆你说我去做个拉皮儿，你觉得怎么样？
果果说，做拉皮儿干吗，拍黄瓜比较好吃。
果果想，我可以原谅自己，便也可以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