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吧种吧，方博南说，可是我们一时半会儿是没有钱来做装修的。
果果轻快地说，可是我们现在用不着住过来啊，我们有房子住啊，我们可以慢慢地存装修的钱。
他们最终选定了与样板房一样的一套联排，在这一溜联排的最后面。手续办得相当顺利，当然，他们的钱像流水一样地流了出去，首期、交易税、房屋修缮费、物业费，终于，房产证与土地证都拿到手了。
他们的银行卡上只剩了五万的存款，哈果果说这是留着“过河”的钱，过日子救急用的，是万万动不得的。他们每个月还要付五千多的贷款，去掉两个人的公积金，每个月实还四千多，方博南的工资基本要用来还贷了。不过方博南说，我会努力挣钱的。
果果有时夜半醒来，想到那么多年一分一分存起来的钱，耳畔似乎能听到它们哗哗流淌出去的声音，那全是他们的血汗钱，她甚至每每到超市去都舍不得买一包自己最爱吃的山核桃仁。她多年没有买贵重的保养品了，自有了儿子以后，她一直跟儿子一块儿用宝宝霜。方博南从前总是大手大脚的，可是如今也得下狠心才给儿子买一架价值二百元的遥控飞机做生日礼物。他们当然算不得贫困，但是他们所有的钱，都是他们苛刻了自己的需求、欲望、享乐而得来的，他们就像那个有心的修行的和尚那样，把平时灶边落下的一粒米一颗豆都小心地收集起来，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煮成一锅美味的粥，这过程漫长缓慢，艰苦卓绝。而如今他们终于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拥有了一座梦之屋。果果甚至开始想象着，做什么风格的装修，配什么样的窗帘，买什么样的家具，二楼的房子自然是给儿子留的，要买一个特别舒服的可以当床用的沙发，爸妈来的时候可以住，阳光房里要放些什么植物，还要再放一套小巧的藤制的椅子与茶几，可以坐着喝茶看书。那个时候她跟方博南都老了，楼下有小孩子哇哇的叫声，小脚跑过来跑过去的嗒嗒声。
人生就那样过去了，永不回头，可是心满意足。
哈果果把每个月还贷的任务交给了方博南，让他每个月拿到工资之后就直接下楼走上一百米，把钱打到他们贷款的那家银行的账户里。头一个月，方博南完成任务之后，看看自己工资卡上剩下的那点儿钱，嘿嘿一笑。按揭啊，方博南想，那就是把人按在地上活活地揭掉一层皮哪！
靠果果的工资，日子当然是能过的，可是自然是要省着点儿。方浩然每月的钢琴学费与营养费就要去掉一千多。果果跟方浩然规定说，从今往后每两个月才能吃一次肯德基，方浩然哼哼不已，果果说你不想要新房子了吗？方浩然立刻不作声了。他热爱新房子，特别是新房子里的楼梯，他是头一回看见屋子里还能有楼梯，而且新房子还有院子。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家人谁都不能生病，而且，家里也再不能有风吹草动了。
果果开始每天自制豆浆，死活拉着方博南做一点儿体育锻炼。方博南一边做伸展运动一边说，这个时候我要是中个五百万该多好啊。你猜，我要中了五百万会怎么样？
还贷呗。果果说。
在还贷之前呢？
我猜不出。喝酒？请客？狂欢？
都不是，方博南说，我就脱光了摆一个罗丹的思想者那个pose，啥也不做，就沉思。
说着，方博南半跪下来，握拳支着下巴，久久不动。方浩然也跑过来，嘻嘻哈哈地学老爸的动作，父子二人一大一小两个思想者。果果失笑，骂方博南发神经。
可是他们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
十一月的时候，方博南听闻一个消息。
他们那个小区附近，要新建一个工厂，生产化学用品的，引进的外资。有不少人开始传言，这样的工厂怕是会有污染。而方博南他们买的那幢联排，正好是离工厂最近的，这样一来，他们房子的升值空间就相当有限了。而且，这种污染会不会对人体有害还很难说。
方博南听到消息后没有敢对果果说，独自一人跑了数趟，每回都拉着售楼处的小姐反复地询问有关污染的问题。小姐说，这是没有问题的，人家建厂子也是经过科学规划的对不？环保局也是批准的，而且会建防护栏的。况且，小区里还会种植绿化带。小姐带着方博南走到他们的那幢楼，指着楼后那一片目前依然光秃秃的小山坡，告诉方博南说，绿化防护带明年就可以种好。方博南心里多少得了一些安慰，可是回到家后一想，不对啊，想必他们是知道工厂多少会有污染的，不然他们干吗非种什么绿化带？这不欲盖弥彰吗？
于是第二天，他又倒了三趟车跑过去。售楼小姐倒是好性子，看到方博南又来了，虽然惊讶却并没有不耐烦，又好言好语地劝了他半天，甚至告诉他，她自己也在这里帮家人买了一套，要真有污染，我爸妈他们陪您一块儿受污染成吗？
话说到这份上，方博南也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于是他开始查询资料。这么一查，才发现，网上已经有他们小区的业主论坛，原来大伙儿早就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个问题了，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专家论证过了，环保局也批了文，所以不至于对人体有什么大的伤害。马上就有人跟帖说，专家越是这样说就说明真有问题，专家专家，就是挨砖头的家伙。越看，方博南心里就越焦虑。
哈果果总觉得方博南这些天有些不对劲儿，问他他又不肯说，果果就觉得他莫名地变得无比小气。
比如，那天，果果收拾屋子，收拾出一大堆的废品，方博南下楼叫了收废品的来，结果只卖了一块五毛钱。方博南当面不好意思跟人家计较，转脸就骂人家是奸商。果果笑说，一个收废品的算得上奸商吗？
方博南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就当我一块五毛钱请他把废品给我弄走，怪便宜的，请个钟点工做得多少钱？忽地又一转念，说，不对，他替我弄走了不要的东西，还倒找了我一块五，应该我给他一块五才对啊，里外我赚了三块钱，好好好。
果果非常奇怪地盯了他一眼，说，你不至于吧。
直到有一天，方浩然实在嘴馋，非要妈妈给他买个套餐吃，果果便给他买了。方浩然跟他老爸一样，也是肚子里存不住话，在老爸回家后兴兴头头地说，爸，今天我吃肯德基啦，这个套餐不错，下次再吃一回吧，要不然就下市了，吃不着了。
方博南一记重拳砸在饭桌上，砸得玻璃杯一跳。
果果问，方博南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