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晨,多云,大同城南,大军集结待发。身材高大,文武双全的郭登身披战袍,穿行于随军将领文臣之间,反复叮咛:“圣上昨日下旨行南线返京,途中万万不可变更为北线,南线可保万全。”他深知皇上身旁有个佞臣王振,生怕他坏了大事。
原来,为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入侵,明朝在北京外围筑有内长城防卫。自山西大同有两条路进入内长城回北京,一条北线循原路,经怀来进北京西北门户居庸关;另一条则是出太行山经紫荆关进入河北平原的南线。此次瓦剌来犯的主力兵分两路,西线一路由统帅也先犯大同,东线一路由阿刺知院为首进犯宣府。在英宗大军直奔大同后,宣府一线的战况暂时不很清楚。郭登估量这股两万众的瓦剌军不太可能攻陷宣府,但宣府外围镇、所,如马营、独石、雕鹗、怀来、永宁就难预料,若这些镇、所被阿刺知院攻陷,明军若选北线回京,便极为不利。因为此时居庸关以北,狼山西麓、宣府以南、怀来以西之空旷地带就可能有阿刺知院军在以逸待劳,后面又有也先军追击。行南线则可避开阿刺知院军,大同距紫荆关较居庸关为近,快速行军数日可达,况且南线是穿越于太行山脉的崇山峻岭之间,不适也先骑兵作战。
一阵人喧马嘶之后,郭登站在雄伟的大同城楼上,目送掀起一阵尘土,向东南方向远去的明军,松了口气。
然而,大军行进数十里之后,突然传来王振之命——改向东北,沿来时所经过的怀来居庸关回京。王振变卦,重臣皆惊,史书中说是王振不愿大军路过时,践踏到他家乡庄稼,后世人觉得牵强得不可思议。是否真为顾虑庄稼,现已无证可考。
改行北线,郭登的担忧不幸成为事实,此前未攻宣府,但横扫了居庸关外诸镇,由阿刺知院率领的瓦剌军正好部署于明军入居庸关所必经怀来之桑干河前。
明军一路行动缓慢,八月十三才到达怀来以西土木堡一带,此时前方有东线阿刺知院两万兵马挡住,西线也先三万主力已自后面追上,先是断后的恭顺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战死,之后明军急派成国公朱勇率兵数万阻击,竟然又被也先军击溃,朱勇被杀。情况危急,随军重臣恳请皇上立即以精兵断后,奋力冲入前方不远的居庸关。王振大怒,斥责朝臣皆腐儒,不知兵法。他下令大军按随军钦天监监正彭德清占测的土木堡安营。不幸的是,营区地下掘不出水,致使二十万明军两日滴水未进。也先狡诈,不欲强攻,却在此时遣人入营谈和。王振以为敌军势尽,命明军拔营前进。也先期望的情形终于发生:在外风餐露宿近一月,疲惫不堪,饥渴交迫,怨声载道的二十万明军一时间乱成一团,争相向河流涌去。
此时便出现了本书开头写的明英宗和王振在狼山脚下并排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下面土木堡平原上,明军蝗虫般由北向南移动的那一幕场景。
“大军出征日久,军士疲惫,前两日扎营坚守,被敌切断水源,今王先生忽命大军拔营前进,以就近前方河流解渴。”心中不安的英宗用马鞭指向下面平原上行进中的大军,转头对王振道,“朕观下面兵士争先恐后,队列不分,奔向河流,若敌军此时来袭,又如何抵御?”
广阔的平原上,二十多万明军已是衣甲不整,面色憔悴,口干舌燥。扛着长枪、火铳的步兵争相向前,个个都想早些赶到桑干河边饮水解渴。驾着军中辎重马车的士兵用力抽打拉车的马匹,在已是乱作一团的步兵中穿插而行,使队列更加混乱不堪。骑在马上的将校们跃马挥鞭,不断抽打着乱跑的兵士,竭力控制队形:“河流即到,保持队列,不得自乱阵脚!”
大难临头而浑然不知的王振听到英宗的问话,在马上从容不迫地欠一欠身道:“此次出征,陛下英武神勇,大军所至,敌军无不望风逃窜。瓦剌贼首也先,惧我大明天威,昨日遣人前来求和,臣料敌军已是强弩之末,方令大军拔寨前进,渡过前方河流,重整队伍,京城已在咫尺之遥,陛下凯旋之日必不久矣!”
砰!砰!砰!王振话音刚落,只听南方、西北方接连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声浪在山峰中掀起阵阵回音,英宗和王振**之马同时嘶叫,前蹄跃起。
英宗、王振自所在高处向西望去,数万瓦剌骑兵同时掩杀而来。南方是在土木堡以南以逸待劳的阿刺知院军,西北方面则是也先主力。两股骑兵皆以楔形阵容高速驰骋,中央部分突前,两侧部分渐次靠后,如两把尖刀插向明军。此时,瓦剌军中齐声喊“杀”,伴随数万骑兵铁蹄敲击地上碎石声,由远而近,响彻云霄。
高速奔驰的骑兵即将接触明军,前几排一手持缰,一手高举闪光的马刀,后面紧随的则马刀挎在腰间,双手不断举弓发箭,射向前方高度集中,密密麻麻的明军将士。
散乱的明军停止前进,有的纷纷中箭倒地,还有些驾驭辎重马车的兵士被射中落车,受惊之马拖着无人驾驭的辎重车,在明军中胡冲乱撞。一些兵士慌乱地四处张望,寻找自己所辖之部。一些分散在各处的将校骑马在乱军之中,高举各种颜色,标有“中军营”“效义营”“武德营”等旌旗大喊:“燕山右卫、留守中卫、羽林前卫速在此集结!”话未喊完,有的已被射中落马。
已失去建制的明军唯有各自为战,一时间,发射火铳的枪声、马刀相互撞击声、马嘶声、惨叫声混作一团。瓦剌军在乱作一团的明军中越杀越勇,骑兵冲过之处,遍野留下血迹斑斑倒地的明军死伤将士,众多随军出征的朝廷文臣也同时蒙难。
“这……这可如何是好?”面对平原上明军惨遭杀戮的战场,英宗十分焦急。
“是啊、是啊,怎会如此?”王振满脸恐惧、束手无策,答非所问。
一只锃亮的金锤在上下晃动。这只金锤挂在护卫大将军樊忠腰间,他正自山坡下策马奔驰上来。樊忠三十多岁,一身银色盔甲,大红披风,他手持一把带着血迹的大刀,满面怒容地将刀插入刀鞘。他不顾英宗在旁,伸出左手扯住惊愕万分的王振。
这樊忠生性刚烈,原在山坡上护卫皇上的他见到底下瓦剌骑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遂策马冲入战场厮杀了一轮。亲历战况,他心知此战大势已去,今日难免以身殉国,当他回首向坡上一望,见到王振那副不知所措之貌,这压抑许久的愤怒涌上心头,便回马反身冲上山坡。
“王振!你这个乱臣贼子,在朝中乱政误国,残害忠良数年,此次你欺君鼓动出兵,不但令京师三大营精锐毁于一旦,还置圣上于危难之中,今日我必战死沙场,以谢皇恩。此时若不为天下人杀你,九泉之下,我如何与数十万阵亡将士亡魂相见!”
“樊将……”英宗话声未落,樊忠早已取下腰间金锤,向王振面门奋力一击,砰的一声,王振脑骨碎裂。顿时,樊忠的脸上,王振雪白的披风上溅满了鲜血和脑浆。
“陛下,情形万分危急,返京之途被敌所断,怀来也告失陷,唯有北往宣府尚可一搏,请陛下随臣向宣府突围。”樊忠一边以手拭面,一边对英宗说。
随后樊忠左手持锤,右手挥刀,率先杀入敌阵,护卫军也是勇不可当,保护着英宗径直向北杀去。途中同一股较大的瓦剌军相遇,双方杀作一团。
此时,外围出现一位年三十多岁、英武而不失儒雅的瓦剌高级将领,他就是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他勒马向正在厮杀中的明朝护卫军仔细瞭望,并和在旁的副将用马鞭指指点点。忽然,伯颜帖木儿惊异地说:“明朝皇帝似在其中,速传我令,勿放冷箭!”
副将点头策马而去。伯颜帖木儿却搭弓瞄准正在左突右杀的樊忠,满弓一箭射出,正中眉心。樊忠鲜血直喷,双目瞪圆堕马。
混乱中,英宗策马向右侧山边一处树林跑去,伯颜帖木儿、副将率数十骑追上。到树林旁时,伯颜帖木儿率先勒马,举手示意停下,他取下自己随身佩刀、弓箭等武器,交予副将,徒手策马一人跟了上去。
天色渐暗,林中寂静,只有鸟儿偶然鸣叫,英宗见有一处空地,遂勒住马,仰首望天,摇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事已至此,唯听天由命矣!”随后他下马盘腿席地而坐,双目紧闭,气色安详。
远处跟随的伯颜帖木儿也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潜行至英宗面前。只见他单膝跪下,一手握住英宗的手背轻声说道:“大明皇帝,我乃瓦剌统帅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无意加害于你,你随我去见统帅如何?”
皇帝被俘,二十几万大军覆灭,土木堡之变使开国八十一年的大明王朝面临空前危急。消息传来,京都震惊,朝廷之上,群龙无首,文官惊惶,武将怯战。瓦剌大兵压境,朝中有人建议立即逃避,放弃北京,将国都迁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