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摇摇头说:“不愿,因他等念着叔父旧情,二来也恐父亲计较当年被囚之事。”
万贞儿问道:“相同此理,你叔父当年废你太子位改立见济,一众朝廷重臣亦半推半就联署赞同其谋。殿下,若你是朝臣,是否愿意你复太子位?”
“嗯……恐是不愿!”
“为何?”
“恐怕有一日我登大位,追究当年被废之事。”
“正是。若朝中充斥对殿下心怀二意者,无论他们如何忠于国家,对殿下亦非好事。由此,清洗朝臣对殿下而言又未必是坏事。”万贞儿将目光转向皇太子,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容,“贞儿之情,先及殿下,后及国家;然而,殿下将来乃一国之君,心中道理,却不好与贞儿相同。贞儿之情,殿下之理,这情理之间自有那不同之处。”
那晚少年太子心中首次想:相同之事,个人同国家之道理不尽相同,情理之间亦非一致,应用何种道理,以处于何种位置而定。
这一年的元月在人心惶惶中过去,转眼到了二月末。今年初春姗姗来迟,紫禁城西面北、中、南三海上都还结着厚厚的冰,西北风阵阵吹来,发出飕飕呼啸声。站在中海御河桥上向南望去,中海南岸的宫苑依稀可见,宫苑中,有一所名为昭和宫的宫殿,被废去帝位的景泰帝便被囚于此,宫门处有持刀的中官把守。
天顺元年二月,辛亥(十七),辰刻,日生左右珥交晕,交晕白虹,左右戟气色皆黄赤,贯日弥天,自卯至酉。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二百七十五。
元月十九傍晚,有一高阶中官自紫禁城西华门走出来,径直往西进了西苑门,之后沿着中海东岸往南而来,他年四十多岁,高大魁梧,但皮白肉细,身着内官圆领绿色大蟒补服,此人名为蒋安,是英宗被囚南宫前身边的亲信宦官,英宗复辟后将其召回。蒋安朝着中海南端的昭和宫而来,守门中官见来人是蒋安,恭敬行礼。
作为寝宫的东次间烛光昏暗,重病中的景泰帝身上盖着金黄色被,面向里而卧,内无其他人迹。宫门口站立着两名宫女,见蒋安走来,连忙施礼。
蒋安轻声问道:“郕王如何?”
其中一位宫女答道:“今日未有进食。”
“我去往探视。”蒋安说完便进去了,宫女自外将宫门关闭。
景泰帝似是听见声音,并无转身,只是虚弱而缓慢地问道:“兴安?”
无人回答。
景泰帝再问:“兴安?”
只有蒋安背影,一步步走向他……
天顺元年二月十九傍晚,在位八年,年仅三十岁的朱祁钰崩逝,死因不明。横竖他大势已去,无人再做深究。有人向英宗禀报弟弟薨逝,英宗得知后并无追问。次日,奉天殿早朝后,英宗为弟弟薨逝事,特在文华殿主殿诏见徐有贞、李贤、许彬及礼部尚书杨善。当他们进入文华门,步入文华殿叩见圣上时,看见太监曹吉祥、裴当和皇太子也站在一旁,曹吉祥是英宗自后廷招来,太子原本正在东廊读书,知道父皇来文华殿,特意出来拜见。裴当在正统年间就是英宗身边太监,深受信任,常被外派监军。景泰年间,续被任用,不时被派在外省为皇家办事,反倒在内廷中时间不多。裴当做事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不结党,一向受英宗厚待。英宗复辟,将裴当自外地召回。虽不结党,但裴当私下同原太后宫中太监覃昌相交甚深。
英宗诏见之前,景泰帝崩逝消息已是不胫而走,徐有贞听到心中暗喜,随着景泰逝去,英宗天下更是稳如泰山。曹吉祥站在英宗身旁,面无表情,不知他心中在盘算什么。李贤尽管心中感慨,却是佯作未知发生何事。唯有太子蒙在鼓里。原在左春坊等候太子的万贞儿在太子入后殿读书后,便听英宗随身中官讲起景泰昨晚崩逝,她同小主人因景泰遭受苦难多年,听说此事,心中倒是未起恻隐。不过她见到太子也前往主殿见皇上,在场还有曹吉祥、徐有贞、李贤、杨善等,倒是引起她关切。太子年少,同皇上生疏,且还不惯见生人,贞儿生怕太子在众人之前,言行举止有失于常。
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出左春坊,绕到文华殿后侧,探听殿中动静。
万贞儿听到英宗正在历数弟弟罪责,声音颇大,虽然景泰已逝,看来圣上心中气愤仍旧难平:“……朕返回北京时,本无复辟之心,他却贪图皇帝天位,心怀邪端,将朕幽禁,并废皇太子储位,私立己子,败坏纲常,变乱彝典。不仅如此,平素他还放纵**,酗酒无度,任用奸佞,他……他……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
万贞儿往皇太子所立之处望去,见他头略略低下,右臂垂下,左臂略弯,衫袖搭于手腕之处,左手拇指过一会儿便轻搓一下食手指侧。万贞儿见他紧张,心便不由得悬了起来,生怕他口吃病犯。
此时,徐有贞的声音接着响起:“圣上息怒,当年圣上敬天勤民,夙夜在公。瓦剌犯边,圣上为宗社天下,亲征蛮夷。然兵将不律,圣舆被陷。郕王擅居天位,私废皇储,倒行逆施。上苍震怒,灭绝其子,以天象警示,然郕王恬然不知反省,文过饰非,愈益执迷,造罪愈甚,失德良多,致沉疾难疗。正月十七,圣上复大位以慰群情,以安宗社。郕王延至昨日不治,此益发彰示天以行罚,人心好善。今四海归心,臣以为陛下宜顺天意,惩戒斜端,不许郕王葬入天寿山,毁其天寿山已建寿陵。”
“准,以亲王礼,谥以‘戾王’葬于西山可矣。”
“圣上仁慈。”
万贞儿接着听到杨善问道:“陛下,郕王一众嫔妃是否应按祖制从葬?”
英宗听到这句话,发出切齿之声:“殉!殉!曹吉祥,你派人立即前往,俱赐红帛以殉!”
“是!”曹吉祥领命,匆匆退下。
此时,万贞儿觉得头顶上轰的一声,只因猛然想到,那汪皇后虽被废皇后号,尚有妃子名号在身,岂不是难以幸免?幼时宣宗驾崩,一众嫔妃缢死从葬的凄惨景象又浮在眼前,一时间万贞儿觉得文华殿中充斥凄凉哭声,心中闪现汪氏两位小公主,年幼那个此时该已有七岁。贞儿内心一阵惊惶,用手捂住乱跳的心,定睛看看皇太子,忽然发现他的左手已然同右臂般垂下,显示他内心已不再紧张。
此刻,皇太子大步行至英宗面前,下跪叩首,声音洪亮,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叔父一众嫔妃之中,儿求免汪妃从葬!”
“为何?”英宗略感惊奇地低下头望了望皇太子。
“因当初叔父废儿储位,满朝文武皆顺其势为之,联署赞同,唯有内廷汪妃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汪妃为此遭叔父废皇后名分。儿出宫被囚之时,严冬时节,寒风刺骨,又是汪妃私赠棉被布匹。乞父皇念及于此,免其从葬。”说完,皇太子恭恭敬敬再叩首,英宗未有言语。
此时李贤也下跪劝道:“太子殿下所言是,当初联署之时,臣亦在场,如今回首,惭愧不已。汪妃仗义执言,名分已被废弃,且遭幽禁,同两幼女相依为命,若其随葬,两幼女顿失依靠,尤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