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松了一口气,感怀地说道:“记得回宫后你说,唯有将来顺利继承大位,方可避免因皇位生变,而重回当年险恶之中。我必不负贞儿期望,勤于增进学识,预习治国之道,并加倍孝顺太后,报答她对我的疼惜及保护。”
见到太子心宽下来,万贞儿连说:“就是,就是……”
“今日曹吉祥所说于谦之言,可是真的?”
“这恐怕已难于查证。但以贞儿看来,即使于谦有讲,也并无奇怪之处。从前便听太后私下评论,于谦不但忠君爱国,且极重情感。景泰年间,你叔父对于谦言听计从,景泰对他可算有知遇之恩。于谦患咳疾时,景泰亲往万岁山破竹取竹沥,为其配药。皇恩如此,于谦岂有不感恩之理?虽然景泰废你太子之位有悖天理,但事已如此,对景泰一片忠心的于谦,自然不愿将景泰已做成之事,重新颠覆。”
太子不无感叹地说道:“这朝廷之事,并非黑白分明……”
“将来你作了君王,胸襟便要宽阔,不得似我等女子一般计较才好。”
太子点了点头,回复沉稳语气:“是,于私,景泰帝害得我你苦不堪言,我对他甚是痛恨。于谦虽德高望重,光明磊落,但在景泰帝易储时,也未曾为我仗义执言。但在公而言,当初若无景泰帝、于谦功绩,恐怕大明江山皆不保,还哪有我将来登基即位之事。我知你内心同他们计较,是见我幼时受苦心痛,便生了那些恨意。”
太子说了许多,一时睡意全无。五月初夏的皇宫,窗外繁星璀璨,清风徐徐吹入,罗帐微微飘动,面临储君或许有变,相互依赖的二人不禁紧紧相拥。万贞儿觉得贴着她的太子身体有变,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轻轻呻吟。太子现在力大,抱着万贞儿转过身,便将她压在身下,他支起上身,满怀深情地说:“贞儿……我想同你说句心里话……”
此时万贞儿猛地自刚才那份**中醒来,连忙用手挡住太子的口:“你不要说出,世上最懂你之人,除了我还有何人?自幼你最听贞儿的话,此次你也要听我的才好。快下来,贞儿为你抚背入睡。”
太子听见万贞儿这样说,便听话地放开她,躺在她身旁。万贞儿伸出左臂,让太子枕在上面,亲切地拥住他,开始用手在他背后抚摸,还轻轻拍他。太子深感万贞儿并未在意他方才举止,爱他一如既往,便在贞儿怀抱中渐渐入睡。待太子睡沉后,万贞儿轻轻抽出左臂。为太子盖好黄锦薄衾,悄悄行出来。此时她心潮涌动,毫无睡意,便轻轻打开门,站在庭院之中,浮想联翩。
自古男女情愫,令人神往,我万贞儿也不例外,更何况这情分是来自心爱的太子。太子对我渐生爱慕,而且自己对太子之情爱也是与日俱增。照理,自回宫后,既然太后已经将我给了太子作宫女,我就算是太子的人了,太子同他的宫女有那男女之情,并不为越礼,但我同太子之间又当别论。当年,是太后将太子托付于我,我对太子身负保育之责,若同太子有那等事,太后岂非怪我失责?如今太后才是太子靠山,若使太后失望,于太子登位不利。且此事若传出去,也将给皇上,贵妃以口实,说太子不务正业,沉溺男女私情。悠悠万事,以继承皇位为大,切莫因小而失大,到时悔恨终身,今后务必小心,不得同太子再那般亲近。
明月在上,夜空寂寥,万贞儿终于将此事想得通彻,便反身回殿,先到寝宫中看看太子,见他睡得深沉,轻轻将面贴在他的面颊上片刻,才出到外间,拥衾而卧。
五月二十夜,曹吉祥派人宣曹钦往司礼监密会,商讨兵变大计。烛光闪烁之下,心中动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念头的曹吉祥显得兴致勃勃:“自上次在此商议二次夺门事以来,逯杲对我曹家查探变本加厉,我亲信下属已有多人被抓捕刑讯。看来这二次夺门,夺要夺,不夺也是要夺了!”
曹钦也兴奋地说道:“近年来蒙古屡屡犯边,孩儿得悉皇上正调集京畿兵马西征,心中筹划待其出兵那时,京城街上便多见兵马行走,我率军出街,将不被人注意。我便趁此时,出其不意攻入皇宫,便可大功告成。”
“攻入皇宫不难,难的是占据皇宫,遍杀朱家皇族后,吾儿何以能号令天下。前日我在宫中偶遇太子朱见深,他今年十四岁,平日讷讷不多言,为父猛然记起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旧事。不如我等杀皇上,向天下昭示其昏庸误国,残害忠良之罪,然后宣布由皇太子朱见深即皇帝位,效法当年曹孟德,表面上仍为他朱家天下,然号令皆出自你我之手,如此各地藩王、封疆大吏将无借口叛乱。待京城大权在握,四方皆已为我亲信所控时,再择机逼迫朱见深禅位于你,你看如何?”
曹钦沉吟半晌后道:“父亲计策虽好,但可曾记得当年燕王朱棣出兵南京夺侄儿建文帝皇位,打的是何种旗号?”
“清君侧。”
“若拥立太子为帝,父亲与我在旁操纵,我们便成了‘君侧’之人。各处藩王有祖上先例,欲夺王位,又假惺惺不将矛头对皇帝,而以清除皇帝身边之人为名,起兵仍无可避免。”
“那依你之意……”曹吉祥听了曹钦之言,觉得也是有理。
“父亲所言不错,占据皇宫不难,何以号令天下难。孩儿以为,历来江山是打下来的,打下之天下,方才基业稳固。这数年来北方鞑靼部族日渐强大,觊觎大明国土,此次又来犯边,孩儿与孛来首领素有私交,已遣密使往见孛来,约定一旦我曹家在京灭了大明皇帝,孩儿便立即登位。届时父亲坐镇北京,孩儿与孛来一同起兵,亲征各地不愿归顺之藩王,孩儿承诺事成后与孛来封疆裂土,分国而治。北面怀来、宣府,辽东;西边河套、平凉、甘肃一线皆归孛来,我朝雄踞大部中原、外加江南、湘楚、巴蜀足矣,国不重在辽阔,重在富庶。到那时天下锦绣皆在吾等手中,任由得塞外那些荒芜之地给孛来牧马放羊!”
曹吉祥见曹钦胸有成竹,便不再坚持己见。之后,二人又私下在司礼监密商数次。
天顺五年六月,为抵挡北疆蒙古来犯,英宗征调京都一带兵力,派遣兵部尚书马昂及将军孙镗前往征讨。马、孙二人定于七月初二早朝后率军出征。
天顺五年秋七月,己亥(初一),是日夕,东方有黑气起,须臾蔽天。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三百三十。
七月初一,天象大变。为了次日五更待漏上朝方便,七月初一晚间,将军孙镗与恭顺侯吴瑾便借宿于皇宫外的朝房之中。
当孙、吴二人在朝房中准备安歇时,曹钦府邸的大门虽是紧闭,里面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只见大院中摆满了一张张大圆桌,桌旁围坐着体形彪悍的蒙汉军官,桌上摆满丰盛酒席,气氛热烈,就座者皆饮得酒酣耳热。
曹氏父子定于七月初二天未亮起事,此时,身穿铠甲的曹钦自房中步出,身后被一众兄弟及亲信所簇拥,曹钦向在座者伸出双臂,院中静了下来:“列位统领,你等均是久经沙场之英武之士,历次征战中归于我曹家门下。当今皇帝不仁,不念我义父等人发动‘夺门之变’将他扶上皇位之大恩,反欲除之而后快,我曹家灭不足惜,只恐连累了在座兄弟。”
院中一大汉喊道:“曹家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同明朝皇帝势不两立!”
一时附和者众。
“好!各位英雄,既不愿坐以待毙,你等就随我做件惊天动地大事,义父已同我商议,趁今日京城守军有调动,紫禁城守卫空虚,五更天亮之前,诸位率我曹家家兵数千,直取皇宫,遍杀皇族,我曹钦立即称帝,号令天下。明日大功告成之时,在座各位非王即侯,宫中财宝,任君取之;宫中美女,任君享用!”
下面一片欢呼,纷纷举杯畅饮。然而,筹划虽妙,却终难万众一心,正当一众曹家军士沉浸于唾手可得的横财的狂喜中时,其中有一蒙古族都指挥名秃亮者,在听到曹钦之言时,却心中大惊。秃亮正值燕尔新婚,心想此等事倘若失算,谋反大罪便成,不仅再见不到娇妻,且死无葬身之地。秃亮行事果断,当即决定告发。他假意出恭离席,行至后面一闷棍击昏守卫,便直奔皇宫而去。
对曹家将于今夜谋反,英宗毫不知情,当晚他在长寿宫中与皇子见泽下棋,后来便留宿在周贵妃宫中。此时宫中除了主道上位于座基上的罩灯中发出的昏暗光亮外,紫禁城中一片寂静,大小宫殿隐于黑暗之中。唯有曹吉祥穿得衣冠楚楚,焚香安坐于一偏殿之中,静待曹钦杀到……
秃亮一路疾行,来到皇城外围,各门紧闭,心想如果径直敲打宫门,我人微言轻,谁人能信,消息传达不到,稍加耽误,便坏大事,还是要找个大臣才好。他便转过来直奔宫墙外那排朝房而来,情急之下随便找一间猛敲房门,正巧将军孙镗和恭顺侯吴瑾二人在内。孙镗被吵醒,他朦胧之间点灯开门,秃亮一头闯了进来大喊大事不好!随后便简要将曹钦即将趁早朝待漏,杀入皇宫一事禀报。孙镗、吴瑾听罢大为吃惊,二人直奔长安右门,但大门紧闭,二人便门缝投书,匆忙之中,书中仅有“曹钦谋反”四字。
长安右门内守卫军士见是孙镗及吴瑾二人投书,感觉事关重大,立即奔入内廷呈交英宗亲信太监牛玉,牛玉知悉后不顾君臣大礼,一路跌跌撞撞闯入长寿宫。
正在睡梦中的英宗被牛玉惊醒,点灯起来听罢牛玉所陈之事,当即下令先将皇宫中的曹吉祥及其党羽逮捕,通知紫禁城各门紧闭,禁军集结;宫中各殿皇族各自坚闭殿门,内廷熄灯。所有内廷中官持刀枪,往紫禁城各门协同禁军防守。
在旁的周贵妃有些慌乱,请求英宗尽早在宫中择地躲藏。英宗挥开周贵妃,厉声道:“朕为天子,怎可在曹钦一贼子前避让。传令亲兵燃起火把,随朕登端门指挥!”照理最近曹钦攻门处应近承天门,但天顺元年,承天门火灾烧毁,英宗只得后退至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