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抬头望着宪宗,面露惊讶。王纶在宪宗身边业已多年,思维敏捷,除了性格略显轻浮之外,倒从未觉得他有其他不妥。究竟他何事得罪宪宗,少年天子刚刚即位便要将他治罪,在她心中,这不似待人平和的宪宗所为。
宪宗便将李贤那晚在文华殿所言,大殓次日仁智殿思善门哭临时王纶衣着失体及司礼太监牛玉所言同万贞儿讲了一回。之后,宪宗恐万贞儿还不明白,解释道:“朕少年登基,便面临天下乱象,需大举出兵平定。但眼见当前当朝文武言行畏缩,士气不振,若此情形依然,他等便难当重任,即使倾全国之国力,集大明之兵马,亦未必得以成功。几日来,朕思索再三,今日朝廷畏缩风气实与锦衣卫横行相关。此次朕借王纶、钱溥犯宦官、外臣结党之罪,将万人痛恨的门达连带治罪,必使朝风大振。”
万贞儿还是有些不解,心中又有些同情王纶,便说道:“那又何必借王纶、钱溥之罪连带门达,陛下直接定门达之罪岂不干脆?”
宪宗迟疑了片刻后说:“门达乃先帝宠臣,朕刚即位,便直接将其绳之以法,恐遭人微言。今日朕诏见李贤、彭时、陈文于文华殿,他等身为内阁大学士,当评论当今朝政弊端时,尚且不敢在朕面前陈述锦衣卫乱政,更何况其他官员。既然朝臣不敢呼吁,而朕又不便直接为其定罪,便唯有借其他案件,先将门达以从犯入罪。一旦其官职被褫,自然会有人出来清算他这些年贪赃枉法,制造冤狱之累累罪行,那时朕再顺应众意,重判其罪,便可顺理成章。”
“难怪这几日陛下一直心事重重,原来是在思考周全之策。”万贞儿这才明白,连连点头。她口中如是说,心中又难免想到,见深自幼厚道,一旦登上皇位,却也使得出如此心计。
宪宗继续说:“朕早就听闻李贤曾几乎被门达所害,对门达恨之入骨,朕此举也算为他报一箭之仇,使其心中感念。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李贤有治国之才,得他辅助,朕行起事来可事半功倍。王纶、钱溥之辈同李贤不可相提并论,去之应无大碍。”
正月二十九,登基仅七日的宪宗召见司礼监太监牛玉,历数王纶之罪,命将其下狱刑讯。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王纶哪见过这等场面,立即招供同外朝十几人结党。其中以钱溥为首,还有兵部侍郎韩雍、顺天府尹王福、通政参议赵昂、南宁伯毛容、都督马良、刘聚,锦衣卫都指挥门达排在最后。
得知钱溥、王纶因结党被入罪,朝臣大多以为此系李贤为首的内阁同钱溥、王纶之争,但紧接着登基不到十日新皇帝的举措震动朝廷。他借王纶供词,将所谓结党之人全数贬斥,其中门达被贬谪至贵州匀卫。消息传出时,正巧那日锦衣卫大门又被大风吹倒,朝臣奔走相告:锦衣卫倒了!
不出宪宗所料,门达尚未出京,便有言官上疏弹劾其罪,都御史李宾上疏言道:“门达恃先帝恩典,藐视王法,玩弄威权,屡兴冤狱,假托皇上旨意,放纵校尉四出,作奸犯科,其罪岂可止于贬谪贵州匀卫,应正以国法。”
宪宗接疏,借势下诏将门达下狱,经三司会审,公告门达之罪:“素恃恩宠,不畏法度,以致内直垂帘,全无忌惮,窃弄权威,大张声势,忤其意旨,过求细故,必加陷害,屡兴大狱,巧于锻炼,别置狱舍,以鞫罪囚。有不承服,辄称奉旨,残酷特甚,荐用官校,以为爪牙,分遣于外,骚扰州县,又纵令诸子弟为奸利事,交通外人,多纳贿赂。”
接着,宪宗下令廷议定罪,朝臣将门达定为死罪。
宪宗命抄门达家,得赃款万计。不过,宪宗不似英宗那般好动辄杀人或对朝臣当庭乱动酷刑。他免去门达死罪,发广西南丹卫所充军,同时起用袁彬掌锦衣卫。朝中皆知袁彬厚道,当年土木堡之变时袁彬任锦衣卫下层校尉,英宗被俘,仅得袁彬等几人留在身边,患难之中,袁彬对英宗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宪宗用袁彬掌锦衣卫,宣示锦衣卫乱政结束。三月,又令人拆毁门达所新建大狱。
宪宗登基数日,便一举将先帝宠臣门达清除,令朝臣对这位上朝时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新皇帝刮目相看。革除锦衣卫弊端,成为宪宗第一宗德政,举朝士气大振。
当外朝因门达被除而拍手称道时,内廷却有不同反应。英宗时代锦衣卫暴政受害者,以外朝朝臣为主,对高墙之内的内臣却无甚危害。获罪被贬谪为广东顺德知县的钱溥曾在内廷任教,同其有师生之谊的中官为数不少。而被贬往南京的王纶,在宦官各部广交人脉。牛玉在英宗时代专权多年,新皇帝即位,内廷宦官人心思变,大多支持王纶替代牛玉。此次钱、王获罪,二人在宫中门徒、友好宦官皆迁怒于牛玉在宪宗面前诋毁王纶。
覃昌、张敏同王纶一道曾在太子身旁多年,也算得上共事一场,王纶获罪,覃、张未免心有戚戚。但宪宗执意,他们也无可奈何。王纶在宫中还有一位名为怀恩的知交,怀恩同万贞儿年纪相当,是宣宗时代兵部侍郎戴纶堂弟,戴纶获罪被杀时,他还年幼,受宫刑后送入宫中,赐名怀恩。怀恩较王纶年长,学识出众,秉性刚直,在一众中官中素有威望,同王纶皆胸有大志,二人不时讨论朝政大事。王纶获罪,怀恩不忿,亦对牛玉更加愤恨。
二月未过,按大明之制,宪宗为已故先君加尊谥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按照惯例,还应尊钱皇后及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宪宗遂下命内阁为二人拟定尊号。
二月二十三,正当李贤等人正在内阁为两宫拟定尊号时,周贵妃的亲信太监夏时飘然而至。
李贤等见是夏时,立即起身让座。一阵寒暄,夏时遂问起两宫尊号之事,李贤回答正在议定,夏时亦不含蓄,直言道:“钱后久病,未诞皇子,目盲且腿跛行动不便,为国计,不足以尊为太后,皇帝生母周贵妃宜独上太后尊号。”
夏时是受周妃之命而来,刚才他一路向文渊阁走一路在想,今时后宫一言九鼎的孙太后已不在,钱皇后体弱多病无子女且性格柔弱,宫中以周贵妃最有权势,内阁等人必定攀附,为贵妃独上尊号应无阻挠。其实,李贤熟知天顺年间贵妃策划易储事,一向对周贵妃心怀不满。彭时状元出身,满怀书生意气,非礼勿闻,非礼不行。唯有陈文擅见风使舵,观望而后行。
李贤一听,便知这是周妃主意,便当即回绝道:“先帝遗诏中有‘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皇后它日寿终,宜合葬’之言。倘若今时独尊贵妃,那钱后名分安在?名分不在,钱后千秋百岁之后,又如何与先帝合葬?真不知夏太监何来此言!”
彭时亦觉夏太监之言情理皆谬,当即阐明大义:“李公所言是也,朝廷之所以服天下,实有赖于纲常、名分。若不按纲常、名分上尊号,朝廷盛德受损,天下不服。”
陈文当堂一言未发,夏时迎面碰壁,悻悻而去。
当日午后,宪宗在清宁宫中批阅奏章。张敏进来在宪宗耳中低声说了几句,宪宗点了点头,对万贞儿说道:“近日困于政务,未得闲暇往宫后苑行走,今日天色晴朗,你我出去走走如何?”
万贞儿见宪宗有兴致,自然喜悦,连忙说好。
外面天色虽蓝,毕竟春季未至,万贞儿为宪宗蓝色常服之外披上一件皮袍,她也在蓝色宫女装外套了件短身皮衣。二人便自清宁宫中走了出来,转过石桥向北而来,万贞儿边走边说:“自陛下登基以来,每日忙于国事,此为首次出来走走。”
“登位方知,原来国家百废待兴。”
“可惜贞儿女子,无得为陛下分忧。”
宪宗执住万贞儿之手说:“贞儿身为女子,乃朕之大幸。朝政困扰之时,每想到贞儿在东宫等待,便满心安慰。对了,恐怕东宫未得久居,今日带你前往朕为你所选宫室。”
“是哪?”万贞儿且惊且喜。
“到了便知。”
万贞儿不觉脚步快了起来。宪宗执着万贞儿的手,自内右门一路向北。万贞儿自忖,那必定是西六宫之一了。左侧见到大成右门时,宪宗放慢脚步,自大成右门转了进去,张敏等随从也跟了进来,宪宗在右侧第一座宫门前停下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