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叫我去招呼瓜娃和芹菜:“叫他们起来,走了,下山。”
瓜娃和芹菜喝了大枣酒,在炕上睡得正香,我扒拉了几下两个人不醒,我就朝两个人脸上喷凉水,两个人惊醒了,却还蒙蒙眬眬稀里糊涂,蔫头耷脑的打不起精神。我告诉他们奶奶马上要回去了,你们是跟上回去就马上起来走路,要是不想走就留在这里继续睡,今后就在这打虎沟当农人,或者跟着我爹当土匪。两个人马上爬起来,忙不迭地跟着我走了。
下山的路上,王先声跟奶奶聊我爹,话里话外就是想套我爹的路数,一会怀疑我爹是“八爷”,一会怀疑我爹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龙头”,奶奶“呸”了一声说:“洪铁柱啥都不是,就是一个刚刚拉了杆子的土匪,他要是八路或者你们说的那个大龙头,我就不姓洪了。”走了几步又说:“你也不看看他那几个伙计,哪有一个利索人。”
下了西山,来到武胜驿已经是下半夜了,小镇的街道清冷昏暗,若无偶尔几声犬吠,真会以为这里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空镇。武胜驿是一个小镇,两条青石条路一横一竖穿镇而过,在镇子中间交叉成一个小小的十字,路两旁是陈旧的木石结构的屋舍,每一座屋舍都是经历了烟熏火燎,无论外表还是内里,都呈黑糊糊焦色,让人觉得好像这个镇子每一家都被大火烧烤过。
据奶奶说,从海宛城上西山、奔北平、过黄河都要经过武胜驿。老年间武胜驿还真繁荣过,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川流不息,后来修建了铁路,加上连年战乱不断,过往客商都不再取道武胜驿,这个镇子才衰落下来。
进了镇子,奶奶斩下脚步,问王先声:“你们住哪里呢?”
王先声说洪女士住哪我们也住哪。
奶奶冷笑:“你是要盯我吗?”
王先声连忙说不敢不敢,我们就是想相互有个照应。奶奶说谁也用不着照应谁,你们六七个人,说到这儿,奶奶神色一变:“你们的人怎么少了?”
我这时也才发现,周承甫和李云君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王先声略显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他们俩可能走得快,先回去了。
奶奶冷哼一声:“给你说清楚,他们要是盯柱子那些人,可不会有好果子吃,到时候不要怪我就好。咱们谁也别照应谁,都是能自己照应自己的角色,还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
王先声只好领了他的人朝镇子里一家从外表上看还像个样儿的旅店走去,奶奶则领了我们沿着街道走到十字路口,然后左转,到了一家院落跟前,让我们等着,然后飞身越墙,片刻之后拉开了院门,把我们放了进去。
“都悄悄地,人家睡了,别打搅人家。”奶奶插好门闩之后,悄声叮嘱我们。
院落里照例是三幢房舍,正房和一左一右两幢厢房。奶奶推开西厢房的门,我们跟了进去,屋里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一铺大炕,我们连夜赶路,此刻已经疲惫不堪,腿脚酸软不说,眼皮子虽然没有走路却也跟腿脚一样软塌塌地撑不开来,我们三个人爬到炕上横七竖八的瘫成一堆,瓜娃喃喃了一句:“累死了。”立刻发出了鼾声。
我入睡之前,听到奶奶出去了,我实在太困,门哐啷一响,我便已经沉入梦乡,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嗅到了柴草焚烧的焦香,还有蒸窝头腾出的蒸汽夹带的粮食的芳香。窗棂白晃晃的,日头却没有把光芒刺进屋内,证明已经过了午时。外面传来了奶奶和人聊天的声音,炕上,瓜娃和芹菜还在酣睡,瓜娃摊手摊叫把自己做成了一个大字,芹菜蜷成一团就像一条遇到危险的菜青虫。柴草焚烧的焦香和窝头的香味立刻让我饥饿难耐,我爬起来跳下炕来到外面。
奶奶坐在窗沿下面小桌旁,一个看上去岁数比我爹大比奶奶小的男人坐在小桌的对面,穿着打扮不文不武不城不乡,实在猜不透他是干什么营生的。桌上摆着我此刻最向往的东西:热气腾腾的窝头、香气扑鼻的馇子粥,还有一碟切成丝的大头菜,味道告诉我,大头菜丝里拌了香油。
我觉得他们是在等我们起来吃饭,就征求奶奶的意见:“我能先吃吗?饿得不成了。”
我这个人从来是个不会耍虚套子的人,如果在家里,我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了窝头把自己喂饱再说。可是奶奶是个讲究人,在家里规矩就挺多,比方说不准在人面前放屁,不准擤了鼻涕在裤子上抹手,不准吃饭的时候吧嗒嘴,不准吃菜的时候用筷子在盘子里搅等等等等。如果在外人面前我做了失礼的事,奶奶更是不会轻饶了我,我明白,如果我擅自抓了窝头填肚子,那就是在外人面前最失礼的事儿,所以我得先请示奶奶。
奶奶朝屋里扬扬下巴:“那两个醒了没?”
我说还没呢,睡得跟猪一样。
奶奶笑了:“那你就先吃,等他们醒了再吃。”
我伸手就抓窝头,奶奶却在我手背上打了一记:“洗手去。”
我问在哪洗,那个男人连忙说:“灶房的缸里有水呢,把水舀出来洗。”
他提示我不要直接在他们家的缸里洗手,好像我是一个啥也不懂的土鳖。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反而要在他们家的缸里洗,我跑到他们家灶房,却没敢按照设想直接在他们家里的水缸里洗手,原因很简单:灶房里一个女人,正在擀面条,见到我便放下手里的活,问我干啥,我说洗手,她就又说了一遍:“从缸里把水舀出来洗。”
我估摸这家人可能吃过那种亏,也不知道谁直接在他们家的水缸里洗过手,害得他们见了人就提示人家把缸里的水舀出来再洗手。
洗过手,回到桌边,这才能够吃饭了。我吃着才想起来问奶奶:“你咋不吃?”奶奶说她吃过了,那个人便表扬我懂得孝顺,自己饿了还记得问奶奶吃不吃。
奶奶这才想起告诉我那个人姓杨:“你就叫杨叔。”然后又告诉杨叔我就是三娃子。
杨叔大惊小怪地摸我脑袋:“长这么大了?一点都认不得了。”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判断,这个杨叔过去可能见过我,但是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奶奶吩咐他:“安排个人到镇子上盯着些,国民党还有柱子都不是老实货,不要闹出啥麻烦来。”
杨叔说:“柱子是咱自己人,能闹啥事情呢。”
奶奶说:“你不知道,柱子现在可不是原来的柱子了,我跟国民党做了一单生意,柱子竟然想吃我的黑食呢。”
杨叔惊诧地瞪圆了眼睛:“柱子想吃师姐的黑食?怕是师姐你自己多心了。”
“是不是要吃我的黑食,明天就知道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不安,我觉得她对明天我爹能不能如期把我们偷来的西药的一半交还给她没多大把握。
杨叔担心地说:“要是柱子真的吃了你的黑食,你准备咋办呢?”
奶奶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才长叹一声悠悠地说:“能咋办呢?总不能灭了他,大不了今后不来往了。”
杨叔真的担心了:“那咋弄呢?半辈子都滚过来了,啥事情能闹成这个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