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工脸红了,不吱声,过了片刻才微微点了点头。给人保媒拉纤是六爪女头一次做,有了黄小工的认可,便急不可耐,扭头就去找龙管家,还是那套话:“龙管家,你应该找一个合适的人娶了。”
龙管家的话竟然跟黄小工差不多:“呵呵,这把年纪了,谁能要咱这么一个老头子呢。”
六爪女说:“我看黄小工挺合适,虽然嫁过人,可是人长得好,又识文断字,我看合适得很。”
龙管家连忙谦虚:“年龄差了那么多,人家能看上我吗?”
六爪女说:“我看她对你好得很,男人年龄大些又没啥,女人不经老,你说这话我就当你没意见啊。”
龙管家老脸微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六爪女看到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和黄小工天生的姻缘,我问她的时候,她也是你这个样子。”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六爪女征求黄大工的意见,黄大工乐得了不得:“头家,你做了大善事,说实话,我那个妹妹可怜得很,我一天到晚不说啥,可是实际上愁得掉头发,我妹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一个寡妇要找个合适的人还真不容易,这后半辈子咋办呢?龙管家我打交道这么长时间,好人,没问题,我妹子跟了他,在生下一儿半女,后半辈子就有靠头了。”
再接下来的事情就快乐了,下聘礼,跟六顺行的伙计一样,二百大洋,龙管家被赶去工地,腾出了房子供女人们布置新房。黄小工则搬到六爪女的屋里同住,等待龙管家来迎亲。龙管家是一个敦厚、随和的人,跟伙计们以及他们的老婆孩子处得极好,他要成亲,大家共喜,伙计们的老婆们可算是有了正经事情可干,她们当初成亲都是龙管家张罗的,现在到了龙管家自己成亲的日子,自然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前恐后的为他张罗。
新房就安排在龙管家原来的住处,也就是后院的西厢房,伙计们纷纷投奔过来以后,都住在前院里,后院仍然由黑子一家和六爪女、龙管家住着。龙管家的那间房墙壁灰黑,窗户纸破了就用纸张打补丁,里面也没什么家具,除了一张桌、一铺床,基本上空空****。女人们把龙管家的墙壁刷的雪白,窗户贴上了新纸,缝制了里外三新的被褥。到了迎亲的那一天,龙管家穿上了新衣裳,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帽子上还被缀上了红绒花,披红挂彩的接上了黄小工,黄小工也是新衣新裤,头顶花盖头,并没有直接去龙管家的新房,却被送出了院子。门外,马车已经备好,皮红挂彩的大马拉着大车,前面跟着吹鼓手,绕着平和县城转了一圈,原又回到了他们的院子,黑子的儿子带着伙计们的儿女鸣放鞭炮、堵着马车要彩头,龙管家呵呵笑着每个孩子手里塞了几个铜板,哄散了孩子们,然后夫妻俩被粉粉等一帮女人迎进了新房。
六爪女也怕伙计们喝多了,或者把龙管家夫妻灌多了,连忙让女人们簇拥着龙管家两口子进了洞房。外面,伙计们揪住了龙管家的大舅哥黄大工开始拼酒,胡子算是比较清醒的,警告黄大工:“不要以为成了我们龙管家的大舅哥就干偷工减料耍奸撩滑,那土楼可是我们子孙后代的窝,叫我发现你们不地道,我二话不说直接剁手。”
黄大工反过来骂他:“衰佬,干你老,土楼也是我妹子孙后代的窝,修不好我亏先人呢。”
男人们在一起斗酒,女人们爬到窗户底下听墙根,嘻嘻哈哈的闹腾到半夜才散伙,害得六爪女大半夜都没睡得着。
龙管家从此有了自己的家,然而,人生在世,就像走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平顺行程基本上属于奢望。土楼开工以后进展非常顺利,就像坐着马车走在下山的漫坡上,非常轻松自在。龙管家和伙计们基本上驻扎到了工地上,随时督促工程进度、检查工程质量,六爪女也经常去施工现场查看。土楼的建造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从打地基开始,每铺下一层石料,就要灌注泥浆,修建土楼的泥浆绝非普通的用水合成的稀泥,而是用大批量的红糖水熬煮的糯米汁搅拌出来的特殊泥浆,泥浆里还要掺上稻草、麻杆的碎屑和棉絮,黑子曾经开玩笑说,盖这个土楼用的糯米和红糖,够全平和县城的三代女人坐月子用。
搅拌这种泥浆是极费功夫的事情,大量的工人在泥浆坑里用脚反复踩踏,必须把泥浆踩至不再粘脚却又能把脚陷进去为止,然后才能灌注到打地基的石料缝隙中去,打地基的石料也必须错开缝隙一层层堆砌上去。地面以上的部分还要用掺了白灰的泥浆抹缝,这是为了防水,也是为了美观。等到地基砌到了一人多高,内外工程就同时展开,土楼里面开始挖掘一人深的基坑,一人合抱粗的圆木事先经过了阴干、防腐,深埋在基坑里面,再用石料和泥浆夯实。做这个工程的时候,黄大工亲力亲为,每一根柱子都要用规尺、吊线测量,丝毫不能马虎:“这些柱子,就是今后屋子的基础,现在不弄得扎扎实实,今后麻烦多得很,你不懂。”黄大工向六爪女解释,口气很烦。
六爪女看到他瞅到一根柱子跟上面垂下来的吊线差了半指,破口大骂已经开始动手填埋坑基的工人,有些不忍,说了声“算了”,反被黄大工恶狠狠瞪了一眼,可能醒悟六爪女是东家,没有骂人,解释了一句,口气却是少有的生冷。六爪女连忙从土楼里面退了出来,心里却对黄大工满意的不得了。
从土楼开工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黄大工消瘦了,面目黎黑,连人都变老了,这是一个大工程,施工的人有几百号,光是泥作、木作匠人就有几十个,黄大工是总指挥,几乎事无巨细都要找他决断,心力之劳可想而知。石砌基础中间,每隔一丈还要竖上几根长达三丈的木杆,开始夯土的时候,原来的糯米红糖泥浆中又要掺杂稻草、麻杆碎屑和棉絮、砂石,这个时候的泥浆用水量又有了变化,泥浆已经不能称之为“浆”,而是半干的泥灰,然后填进用木桩支撑起来的模板中间,再由四个工人一组,使用重达二百多斤的石夯夯实。
厚达一丈的墙壁夯土要求非常严格,一定要夯过三遍,直到土层硬似石板才行。每夯完一层,黄大工就命令六爪女手下的黑子、条子这些充当监工的人拿着钢钎子去凿,凡是钢钎子凿下去没有像凿石板一样发出当当金属声响的,就要返工,当然,如果钢钎能插进去,就更不合格,不但返工,还要扣工钱。工人们打夯的时候,每四个人中间都会有一个领夯的,领夯的负责吆喝夯歌,其他的就跟着重复,齐声吼唱,打夯歌声传四野,此起彼伏:“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把这石磙哎抬起来,哎咳哎咳哟哟,个个力气大过牛啦,哎咳哎哟嗬哟……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把这石磙唉抬起来,哎嗨哎嗨哟哟,哥哥娶个那胖姑娘啦,哎咳哎哟嗬哟……”
还有露骨荤腥的歌词:“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伙计们使齐劲呀,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抬起咱们的夯哪,就像老婆上了床唉,谁敢不用力呀,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老婆踢下床唉……”
领夯的往往具有现编现唱的的本事,脑子想到哪,就编到哪,有的时候看到身边的事情也会随口拈来,变成夯歌。有两次六爪女到现场看热闹,领夯的见到她,马上开唱:“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伙计们齐使力呀哪,石磙轮过头哪,哎咳哎咳哟哟,哎咳哎咳哟哟,东家头发黑亮亮呀,东家脸蛋白光光啊,哎咳哎咳哟哟,哎咳哎咳哟哟,咱们用力夯啊,东家喜洋洋啊,哎咳哎咳哟哟,哎咳哎咳哟哟,东家屁股翘啊,东家身条靓啊,哎咳哎咳哟哟,哎咳哎咳哟哟,谁敢不使力啊,东家不管饭啊,咿呀喂子哟,咿呀喂子哟……”
这个夯歌把六爪女羞得面红耳赤,连连臭骂:“一帮衰佬,没有一个好东西。”
黄大工担心她真的动气,连忙开解:“这些衰佬就是这个样子,唱个新鲜的长力气,都是下苦人,头家不要跟他们认真计较。”
土楼一节节拔高,六爪女的大洋越来越少,龙管家精打细算,仍然抵不住大洋哗哗的往外流淌。六爪女的要求又高,什么料都要用最好的。土楼内里的建筑全部使用木料,既是为了轻便减轻外墙的压力,反过来也是为了成为外墙的支撑,整个土楼的结构实际上是外墙和内部房屋组成的相互支撑体系。六爪女选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马尾松,楼里面地面铺的都是从江西瓦窑烧制的青钢砖,所以这座土楼的造价就格外高。
就在土楼外墙完工的时候,龙管家终于来找六爪女了,告诉她再没有资金注入,工程就没法继续了。自从土楼开建,六爪女的注意力集中在土楼上,工程开销、伙计和家眷的生活费用等等,都由龙管家掌管。六爪女乍听资金告急,甚觉惊讶,她虽然现在不管具体的细账,但是大帐心里还是有数的,而且每个月龙管家会把账本交给她查看。按照六爪女心里的大账,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大洋至少有二十多万,按照黄大工提交的预算,土楼整个工程下来需要二十五万,缺口是五万块大洋,现在土楼工程外墙刚刚完工,内部房屋建造刚刚完成一半,按照工程量来说,仅仅完成了三分之二,剩下的还有大量的内部房屋建造装修、附属设施例如水源通路、密道修筑等等,这一切都干下来,粗算还要十五万大洋。
六爪女惊讶了:“怎么会这么多?”
龙管家给她算账:所有用料都是按照黄大工提交的预算单上的上限用的,为了赶工期,人工费用也远远高出了原来的预算,刚好又碰上木料涨价、运费涨价,仅仅是马尾松一项连运费加上就多耗了四万多大洋:“此外,开销里我们忽略了一项,伙计们拖家带口来了,每家的每个月的生活费用是新增加的。”
六爪女问:“现在我们还能支撑多久?”
龙管家说:“最多两个月就没钱付人工了。”
六爪女着急了:“现在土楼盖到这个程度,上不上下不下的,没钱了怎么办?扔下就作废了。”
龙管家说:“应急的办法有一个,把连城县的房子卖了,从长远看,即便土楼盖成了,我们也要有营生做,坐吃山空不盖土楼也熬不住。”
六爪女有些犹豫:“连城县的房子是师父留下来的,怎么能说卖就卖?实在不行先租出去?”
龙管家摇头:“租金能收几个钱?这些伙计不都是师父留下来的,今后还不照样住到土楼里来?我看还是卖了,现在沿海的人怕日本人打过来,都往连城那边跑,房价涨得高,能卖个好价钱。此外,我看还是在平和把六顺商行开起来吧,黑子、胡子机灵,调回来跟我们做生意,土楼那边有条子、秃子、豆子三个人盯着足够了,其实他们也就是黄大工的下手,只要黄大工认真,我看质量上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