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些自由有没有令宁书郢变得更加快乐。但他知道的是,至少自己变得快乐得多了。
*
一切事情仿佛都在变好。
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那是晴朗的一天。当陆霄挤在队伍里,心不在焉地扛着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树干打瞌睡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木头在自己的肩膀上呆得稳稳当当的。陆霄一下子惊醒了,他回头看一看身后的两个脸埋在胡子里的老兄,他们的面目和自己一样疲惫,僵硬地伸出两个胳膊夹着木头——但是木头没有倾斜。
这意味着自己和他们一样高了。
晌午歇了工,陆霄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他腾地一下掀起布帘,一把将宁书郢抱起来。宁书郢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问:
“你回来做什么?”
“有好事告诉你喽。”
陆霄只用单手就揽住宁书郢,上下颠簸。另一条胳则膊在空中傻乎乎地晃动。他问:
“你觉不觉得我长高了,还变得壮了一些?”
“……是有一些。”
看着宁书郢懵头懵脑的样子,陆霄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我们谁都不怕了,从今天起!”
宁书郢却不再说话,垂下眼睛,不知怎地,很阴郁的样子。他伸出两只手,握着陆霄的肩膀捏来捏去,忽然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疯狗,撒口!”陆霄大叫一声。宁书郢撑开沉重的眼皮吃吃笑了两声,打个哈欠,搂着陆霄的脖子继续瞌睡。
*
几乎快到除夕的那几天,宁书郢就再也不肯脱衣服给陆霄看了。他瘦得太过震悚,大臂的接口处竟然已经细于小臂的末端——走路时上下摆动着,像两条狭窄的鸭翅。
没日没夜,宁书郢趴在一块石头上呼呼地喘气。一睡着就压着气管,吱嘎轻颤,整个人像一台损坏的织机。
陆霄问:“你到底是哪里难受?连饭也不能吃一口?”
宁书郢只是摇头。
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少再溜出门了。陆霄用加厚的布帘为他隔绝所有外部的风险,睡觉的时候用手环着他的脑袋。白天出门的时候,陆霄把匕首解下来掖在宁书郢的枕头下面,叮嘱他:“你别睡太实。”夜里陆霄把宁书郢切实地搂在怀里,感受着他正搂住一个半死的小动物,身上流泻出热烘烘的腐臭的气息。
月光穿透他们的帐篷布,宁书郢的脸被勾勒得很像一张折叠的纸,轻轻翕动。陆霄把手指一根根附着在上面,着魔般一遍遍抚弄那块皮肤。他不会忘记,不过数十日前,那下面的血液曾有多么的震撼、健壮、鲜活。
“书郢?”
“书郢,睁开眼看一看我吧。”
宁书郢仍旧垂着头。
陆霄死死地咬住牙齿。他决定不能这么算了。
第二天明,日出时分,陆霄难得地没有早出门。他摸出胸口的一个小布片,展开细数,无论怎么数法,孤零零也不过四个钱。陆霄叹一口气,便把自己的匕首从宁书郢枕下抽出来。
卖了它罢!
心一横,就这么定下来。不定也没法——原是摸遍了全身,值钱的东西也才这么一件儿。
迎着红色的朝霞,陆霄听着宁书郢密簇的呼吸声,手上不停,把那把鱼鳞白月宝刀擦得干干净净。他在刀鞘和刀刃上都涂上一层漂亮的油。
匕首在他的五个指头之间游动,那样古朴辉煌,陆霄仿佛就看见自己新得它的那一天,父亲把这比儿童的小臂要长的好东西放在他的手里。九岁的男孩两手捧着它左看右看,随即沉重地把它揣在怀里,不多时又取出来,郑重系在腰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肯放开,他枕着它的鞘、摸着它身上的鳞、做着它的梦,又喜得恨不得请全城的百姓都来看一看它。
风呼呼地地扑着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