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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亥时,夜已经沉得像墨汁泼过一样,南京城静得嚇人。
白天威风凛凛的燕王府,这会儿也只剩下些黑乎乎的轮廓,像一头头趴窝打盹的老豹子。
唯独燕王朱棣住的殿里还亮堂著,地龙烧得旺,暖和得像是开了春。
这位大王还没睡。他穿著身家常的深色袍子,歪在铺著整张虎皮的榻上,手里捧著杯热茶,水汽一缕缕地往上飘。
榻前站著几个心腹,都是压著嗓子说话,稟报的无非是东南的静、京城风声,连一些稀奇古怪的荒唐事情都得报上来。
朱棣眯缝著眼,像是睡著了。
可他那耳朵灵光著呢,一个字都不带漏的。他心里那本帐,正隨著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盘。
自打他从东南回来之后,虽说安稳了些,每日待在府中消遣作乐,可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头总绷著一根弦,弦的那头,牢牢系在皇城里他那位父皇身上。
他拿不准他父皇的心思,从来都拿不准!
朱元璋既有当年拎著脑袋打天下那股子狠劲,对老伙计下起手来眼皮都不眨;可玩起心术来,又像个成了精的老狐狸,一套《大明律》、一个“卫所制”,就把天下框得死死的,让你有劲没处使。
父皇给他们这些儿子兵权,让你镇守边关,像是放心;可转头又安插眼线,设置条条框框,像牵风箏的线,攥得死紧。
给你权,却又防著你。
这种感觉,让朱棣觉得自己像是被拴著链子的猎鹰,看著能飞,却飞不出那个圈。
这种命根子被人捏著的滋味,让他心里头老是七上八下的。
他觉得自己算是琢磨他父皇比较多的人了,可越是琢磨,越觉得父皇深不见底。
正寻思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得跟猫似的。
屋里站著的几个人立马噤声,大气不敢出。
朱棣却连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吐出几个字:“都下去吧。”
“是,王爷。”
几个人弓著身子,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一个穿著普通兵勇號衣的汉子闪了进来,径直走到榻边,把一个还带著温乎气的小手炉,轻轻放在朱棣手边。
朱棣的手从茶碗上挪开,搭在手炉上,指尖在上头不轻不重地磕了三下。
那汉子身子微微一震,凑近了,用气声说:“王爷,皇宫来人了,在大厅等著。”
说完,也不等回话,就跟影子似的退了出去。
朱棣这才慢慢睁开眼,平日里那点懒散劲儿一扫而光,眼神亮得嚇人,不过也就一瞬,又恢復了那副深不见底的样子。
他起身,换上一身灰不溜秋的旧布袍,戴上顶普通暖帽,这身打扮扔人堆里都找不著。
没惊动旁人,自个儿提了盏防风的灯笼,掀帘子就走进了能把人冻僵的寒夜里。
从寢殿到见人的偏房,这条路他闭著眼都能走。
往常走这儿,前呼后拥,灯火通明,可今晚,这路感觉特別长,也特別静。
就他一个人,提溜著盏小灯,那点火苗在风里头忽闪忽闪的,好像隨时都能灭。光晕只能照见脚底下那一小块砖,四周是墨一样化不开的黑。
院子里那些高墙矮房的影子,让风吹得晃晃悠悠,瞧著有点瘮人。
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好多人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朱棣把身上的旧袍子又紧了紧。
他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心里头一边翻江倒海。
这大半夜的,父皇大半夜来传他,为的什么事?
他把能想到的可能都过了一遍,越想,心里头那根弦绷得越紧。
因为他发现,他根本猜不透他父皇下一招会落在哪儿。
这感觉,就像在黑灯瞎火的山沟里行军,每一步都得探实在了,而他父皇,就是那个布下山雾的人,让你看不透,摸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