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乾清宫暖阁,道衍和尚已经习惯了朱元璋夜间传唤他的习惯。
暖阁正中央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大明疆域地图,是这压力的源头。
地图之上,山川、河流、城郭、关隘,栩栩如生,正是大明万里江山的微缩舆图。
而此刻,这舆图的主人,大明太祖朱元璋正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色硃砂標记而成的小小圆圈上。
那是山东孔家。
朱元璋就这么站著,穿著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身形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魁梧,但他身上那股子气势,却將周遭所有的光线声音乃至心思,都悄无声息地吸了进去。
暖阁內的另外四个人,仿佛四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一动不动。
太子朱標躬著身子,眼观鼻鼻观心,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有著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眉宇间凝结著一丝忧虑。
燕王朱棣像座铁塔,一身亲王常服下的肌肉紧绷,眼神如鹰死死盯著地图,仿佛要將那片区域用目光生生凿穿。
军队纠察主官丘福,脸上掛著那副介於严肃与刚毅之间的表情,只是此刻,那表情有些凝重,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山川险要间游移,另一位將领朱能,则肃立一旁,屏息凝神。
终於,朱元璋开口了。
他问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说,”他的声音洪亮,带著凤阳口音,“这幅舆图,像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让四尊雕像都微微活了过来。
但没人敢轻易回答。
这问题太怪了。
舆图就是舆图,是江山,是社稷神器。
它还能像什么?
沉默中,丘福抢先一步说道:“陛下,臣愚钝。但在臣看来,这舆图便是陛下您打下的赫赫江山。日月所照,皆为明土。”
朱元璋闻言不置可否,他將目光转向了朱棣。
朱棣显然不擅长这个,他闷声闷气地抱拳道:“父皇,在儿臣看来这就是战场,哪里该屯兵,哪里该设防,一目了然。”
简单,直接,充满了实用主义。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比丘福的要有趣一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太子朱標的身上。
这位帝国储君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著最恰当的词语。
“父皇,”朱標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蕴含著一种统御四方的气度,“儿臣以为,这舆图,像是一道奔流不息的大江。”
这个比喻让朱棣和丘福都感到一丝新颖。
朱標的手指虚划过地图上的山川脉络,继续说道:“这江水,便是国运民心,看似无形,实则自有其道。父皇您如同禹王,疏浚河道,定下九鼎之规,让江水能够滋养万民,灌溉出大明的万里沃野。沿河百姓,大多能安守堤坝,取用有度,使得漕运畅通,天下富足。”
他微微抬头,目光清亮地望向朱元璋:“然而,总有那跋扈的豪强,如同水畔的蠹吏恶霸,他们私设水闸,截流自肥,致使下游田地乾涸,民不聊生。他们忘了,这江河的源头活水,来自父皇您的赫赫天威,更忘了,若任由他们壅塞河道,终有一日会堤毁人亡,酿成滔天大祸。”
“父皇您,执掌著疏浚天下的金规玉律。您划定水道,平衡旱涝,要让江水惠及每一寸土地。若有那蛀空堤坝、祸乱水系之徒,就必须以雷霆之势,將其连根掘起,拋於岸上任凭日晒雨淋,以正视听,以保江河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