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陈侃追了出来,她沉默地往前走,他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走到外滩。
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意和初秋的微凉,拂过面颊,吹散了方才宴会厅里令人窒息的香粉和雪茄气息。
林棠停下脚步,望着对岸黑黢黢的浦东轮廓和江面上缓慢移动的船只灯火,没有回头。
“林小姐。”
陈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有在皇家花园的针锋相对,没有惯常的嘲弄,反而带着一种少有的、近乎审慎的凝重。
林棠微微侧过脸。
陈侃走上前,与她并肩站在栏杆边,目光也投向沉沉的江面,语气低沉而直接:“林小姐也是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现在就甘愿看着乔先生纳小?”
林棠一怔,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所以呢?”
陈侃道:“你没有想过离开他?”
林棠淡淡地说道:“这就是你追出来要问我的问题?”
陈侃把手插在口袋里,笑笑,“林小姐以为我要问什么?”他的神情看似轻松,可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攥成拳头。
“我以为你要继续嘲笑我,”林棠的声音轻得像飘散的雨丝,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嘲笑我当年选错了路,如今落得这般狼狈。”
“不,”他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林锦棠,你不是已经在虹口盘下地,是要建纺织厂,你跟我说过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她心底,“我知道你的心思。实业救国——那也是我的梦。”
林棠微微一震,指尖无意识攥紧了冰冷的栏杆,胸腔里那股积郁的寒意似乎被这句话撬开一道缝隙。
“那块地皮位置不错,水路陆路都便利,但靠近码头,帮会势力盘根错节,日本人虎视眈眈,单凭你一个人,就算有新月帮的关系,想顺顺当当开起来,难。”
林棠的指尖在冰凉的栏杆上轻轻划过,没有说话。
陈侃忽然转过头,目光锐利地锁住她的侧脸,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林棠,如果我说,我想跟你合作呢?”
林棠终于彻底转过身,正视着他,眼底的冰层下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合作?”她的声音比江风更凉,“陈老板想怎么合作?是觊觎我这块地,还是想分一杯羹?”
“分羹?呵,林棠,你看低了我。”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实业救国这条路,我也想了很久。不是空谈,是真金白银投进去,做点实事。你有地,我有人脉,我们合作,如何?”
夜风卷着陈侃的话语送入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她侧过头,望向对岸模糊的灯火,黄浦江的潮气裹挟着凉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咸腥和远方船只的汽笛声,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共鸣。陈侃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驱散了方才宴会上的屈辱与冰冷。
这一刻,隔阂消散,只余江风呜咽,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与这沉浮的乱世默默对峙。
那些关于他是不是白牧同党的猜疑,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忽然变得苍白无力——眼前这个并肩而立、眼底燃着同样火焰的男人,比任何答案都更真实。
“实业救国…”林棠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投向辽阔的江面,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而这份沉默,在陈侃看来,已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无需言语的契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地敲了几下,回荡在空旷的江面。
“时候不早了。”林棠打破了沉默,“我该回去了。”
“是,你要回去了……”陈侃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提醒,“只是,林小姐,恕我直言,你费尽心力做这些,难道真打算一辈子困在乔家,守着那个虚名,做个……旧式的大婆?看着自己的丈夫,一个接一个地纳新人?”
林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仿佛骤然发觉今天陈侃一直叫她“林小姐”而不是“乔夫人”般,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却平静无波,“陈老板的好意,我会考虑。告辞。”
她转身,黑丝绒的身影再次融入夜色。
陈侃站在原地,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
此刻,林棠抬起眼,目光越过乔源紧绷的肩膀,落在二楼楼梯拐角那张在昏暗中幽幽反光的合影上。
照片里那个温婉依人的自己,像一个遥远而讽刺的梦。
她困在这栋洋楼里,五年了,太久了,久到她的身份成了乔夫人,而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林棠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却异常平稳。她迎着乔源逼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客厅的死寂:“乔源,我们离婚吧!”
空气骤然凝固。
乔源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