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大型建筑垃圾、干成褐色被掏空了果肉的榴莲空壳、裹着金箔的大象粪便。它是最无用的建筑,毫无经济能力的建筑,每两块儿竖立的墙板上搭一天花板,裹上乌七八糟乱象丛生的古代遗物,就成了花香鸟语的伊甸园。
每一个这样的园子都要靠呼吸来维持生命。呼出的是人,吸入的是人。生灵万物经此一遭都逃不过被压榨的命运。吸入的是血肉,呼出的是渣滓。无相园是个食不果腹的家伙、是个挑食的贱兽,它吸收人的命运来维持运转,还要挑剔八字与命格。无论憎恶还是崇敬,都是它的养料;无论功勋还是罪愆,都是它的产出。它兴盛会招来万众参拜,它衰落又会荣获万众唾弃。它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万众的心,万众夸它、骂它,都是被它牵着走。
每一个无相园里都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这个舵手要久经沙场,上能镇风雨,下能啖血肉。当一个好的舵手,要仁慈,要关照园里的生灵,又不能太仁慈,太仁慈会失去舵手的位置;要聪明,要能带着园子运转,又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会反噬这座园子。不是每一个生灵都能当舵手,没有舵手,无相园要进行一场“德先生”主导的内部评选,要组建一个议会,评选的结果关乎每一位议员的生存大计。
一个月前。
伏堂春站在祠堂正中,身后是鳞次栉比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其实雨家本没有那么多先祖,有些先祖的“功绩”也是不宜上牌的,不过是伪造历史的长河。无相园的假,渗透在每一处细节。无相园的真,也只有活着的人是真了。伏堂春敲了敲供着香的神龙案,让众人的注意力到她那里去。
“明奕,26岁,祖籍苏州,父亲明先生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卖烟草发家的。明奕十五岁丧父,二十岁丧母,靠着残余的家产重拾父业。”
雨先生、雨夫人、雨伯坐在下面,三人面如冷灰,形如桩柱,好像风一吹来就能化为灰烬。
“她的钱多吗?”
西洋钟“当当”地报时,雨夫人突然坐直,正如枯木逢春,眼睛像是灰烬中蹦出的火星子,又有了生气。伏堂春背靠案桌,看着她。
“多。但是想填满无相园的话,不算多。”
雨夫人的神情又像破了洞的孔明灯,在空中急转直下,“那为什么不找个钱多的?”
伏堂春一推桌案,信步迈下台阶,走到雨夫人面前。她的表情带着神秘的意味,缓缓弯腰,注视着雨夫人的眼睛。
“你知道明奕有多会赚钱吗?”
伏堂春挺直腰身,双手背后如做宣讲般站在几人正中。明奕,这个早已在她心中念了不下千遍的名字,生平经历只要她提笔,就能一字不漏地跃然纸上。
“我们要找的人,绝非一个空有财库,只懂坐吃山空的草包。草包是好拿捏,可轻而易举造出的用具,往往用不长久。我们需要一个有头脑又懂人情、能负责又有能力的人。无相园必须能持续而长久地运作,无相园要充当银行的角色——用钱来生更多的钱。”
雨夫人问,所以明奕满足这个条件吗?
“明奕聪明,做生意做得头头是道,但不精明;明奕爱财,能像狗一样嗅到钱的味道,但不贪财;明奕年轻,有的是长远的目光和干劲,但不轻狂;明奕成熟,成熟得恰到好处能为我们所用,但不老道。明奕没有家,孤身一人。明奕没有情史,心还没有死去。年轻且又富有、世故而不冷情,完美得像王冠上最大的宝石,不是吗?”
雨夫人的眼中投射出贪婪的目光,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将明奕找来吃干抹净。伏堂春则像一名将军在临阵时鼓舞士气,她抓住了雨夫人露出的贪婪,顺势而上,盯着她询问。
“如果一炷香要烧完了,你会怎么做?”
雨夫人一跃而起,带着自以为是的心领神会,飞奔到祖宗灵前,三足鼎立的黄铜香炉里正好是三支燃烧殆尽的线香。雨夫人抱起香炉举过头顶,掷铅球般狠狠一掷,香炉烟灰四散,仿佛战场上被飞刀削下的头颅在空中挥洒出一道血桥,砸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残灰均匀地铺张着。
伏堂春却摇了摇头,走到香炉旁边,用手收拢了些香灰装回炉中。她把香炉捧起,重新置于案桌上,从旁抽出三支新的线香,在火烛上点燃,插入炉里。
她抬头举目,所有的灵牌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后面那尊漆金的大佛。大佛端坐在那里,眉目低垂,慈爱地望着众人。
“香火就是要长年不断,一支香燃尽,就换另一支香点上。你以为明奕是佛吗?不,明奕是香火。她的使命是供奉、损耗、燃尽,到死为止。当她每一次耗尽心力时,我们要抛出不同的诱饵,让她心甘情愿重塑血肉。”
伏堂春转身,用手绢擦净手上的尘土。雨夫人呆立在那里,像水边的呆鸟。雨先生坐在轮椅上,问伏堂春打算怎么做。
“我们先要维持好无相园的秩序,好让明奕以为,雨家还是有万贯家财。”
一听到“财”字,雨先生的脸忽然转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