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收到判决文书当日,正带领学生在戈壁植树。她放下铁锹,展开黄绢细读,然后轻轻折好,放入怀中。身旁少年问:“阿禾婆婆,我们赢了吗?”
她望向远方起伏的沙丘,那里曾经埋葬过无数沉默的灵魂。如今,绿意正一点点啃噬荒芜。
“没有谁真正赢。”她轻声道,“但我们守住了底线??法律不能只为有权者服务。”
春风拂过,新栽的红柳摇曳生姿。一只沙雀落在枝头,鸣叫三声,振翅而去。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夏日将至,一封来自交州的急报送抵敦煌:当地豪族勾结郡守,强占滨海渔村,毁田筑盐场,村民反抗者遭屠戮,幸存者逃入深山。更令人愤慨的是,官府竟宣称“此乃开发荒土,利国利民”,还将带头抗争的渔妇以“聚众谋逆”罪名斩首示众。
阿禾读罢,手中陶杯坠地碎裂。那渔妇姓黎,曾在三年前写信请教如何申请土地确权,阿禾亲自回信指导,并附赠一份《海域使用权参考条例》。
“她信了我们。”阿禾声音颤抖,“她以为只要按规则行事,就能保住房子和网绳。可他们杀了她,还说是奉旨行事。”
当晚,跨族评议会再度召开。有人主张立即派使者介入,有人担心远离根据地难以施压。争论之际,乌仁娜猛地站起:“我们总说要等时机成熟,可什么时候才算成熟?等所有人都闭嘴吗?”
启明接道:“交州虽远,但丝路商旅常经安南道。我们可以发动沿途分坛联动施压,同时联络南海渔民联合会,提供法律支援。”
赵元礼补充:“还可以请建康那位周大人发声。他上次回京后升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素有清名,若肯联名上奏,或可动摇地方遮掩。”
阿禾静听良久,终点头:“这一次,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派出‘移动共审庭’,由五名资深律佐组成巡回法庭,赴交州边境受理申诉;第二,启动‘千信行动’,动员全国已识字民众每人写一封信寄往交州刺史衙门,要求公开案情;第三,制作一部皮影戏,名叫《渔娘断网》,在全国巡演。”
众人愕然。皮影戏?打仗的时候放戏?
阿禾微笑:“敌人用刀杀人,我们就用故事唤醒人心。百姓或许不懂律条,但一定懂什么是冤屈。”
三个月后,《渔娘断网》在长安酒楼首演。幕布上,渔家女阿黎依照《双碑定法》申请海域登记,却被官吏讥笑:“女人也配管海?”她坚持上诉,最终赢得胜诉。可下一幕,黑衣差役突袭村庄,烧屋夺网,阿黎挺身阻挡,倒在血泊中,手中仍紧握那份判决书。
全场寂静。一位老将军泪流满面,离席而去。
戏班一路南下,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有人看完当场写诉状,有人自发募捐救济难属。更有岭南士族子弟受触动,联名上书州府:“若治下如此,何颜称父母官?”
与此同时,移动共审庭穿越五岭,在一处山寨搭起临时公议坛。五百村民围坐听审,律佐们依据《土地征收补偿条例》裁定:强占行为违法,须退还土地、赔偿损失,并追究责任人刑责。判决书加盖共审庭骑缝印,送往交州、广州、建康三地备案。
地方官起初不屑,称“非法裁判,不足为据”。可当千封民众来信堆满衙门前厅,当皮影戏演到第十一个县城,当周大人领衔三十名御史联名弹劾,他们终于慌了。
半年后,新任交州刺史到任,彻查旧案。原郡守流放琼州,豪族抄没家产,渔村重建家园。朝廷还罕见地下诏承认:“民间自治机构所作裁决,于道德与事实层面具参考价值。”
阿禾得知消息时,正在教一个小女孩写字。孩子歪歪扭扭写下“公”字,抬头问:“这个字为什么这么难写?”
阿禾握住她的小手,一笔一划重描:“因为它要站得直,不能歪。”
秋去冬来,敦煌迎来第十四个律法节。广场上竖起一座巨型陶碑,镌刻十年来所有重大判决摘要。最上方一行大字赫然入目:“人民有权知道正义的模样。”
夜里,篝火映红天际。新一代律童表演新编律诗剧《碑魂》,讲述一个女子如何从跪着说话到站着立法。剧情落幕时,全场齐声朗诵《双碑定法》序言:“法非天降,非地出,生于人间需与求……”
阿禾坐在人群边缘,听着熟悉的句子,忽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这些年,她砸过多少陶罐,走过多少荒漠,熬过多少不眠之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但当她看见身边那个九岁男孩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看见远处一对母女指着碑文逐字拼读的身影,看见乌仁娜鬓角染霜仍在教导新人辩论技巧的背影,她知道,这场跋涉不会终止。
风起了。陶片碰撞声如雨敲瓦。她缓缓摘下胸前那枚“我也要说话”的牌子,递给身旁的女孩。
“拿着吧。”她说,“现在轮到你们了。”
女孩双手接过,郑重挂在颈间。火光照亮她清澈的眼眸,像极了当年那个蜷缩在牢房里的自己。
阿禾仰头望星,默念一句无人听见的话:母亲,你看,我说话了。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
一句话,可以改变一片土地的命运。